在戳破窗戶紙前,我便視陳瑜為知己,我們二人年紀相仿,志趣相投,在一起便有說不完的話。
後來關系生了變,知己這一身份卻是怎麽也變不了的。
他有時翻窗,有時進門,總之夜裏來我府上也來過多次,他待的時間不長,仿佛只是看一看我,說一會話,又走了。
我感嘆他精力真是旺盛,雖然他待得不久,但每日朝會後我都累得要死,他卻精神抖擻,每夜見他,都是開心模樣,仿若從來不累。
我問他翻牆會不會太辛苦。
他嚴肅地看我,道:“不辛苦。”過了會又補充一句,“我身體不虛,當真不累。”
莫名其妙……誰問他虛不虛了?
他看着我,又忽然湊過來,說道:“我知道你把窗戶改大了……”他笑得得意,“我一摸就知道,就像我一摸就知道你長了多少肉……啊……”
我将他頭推開。
不過時日一天天過去,我也漸漸習慣了他忽然出現在我房裏。
不久之後,便是年祭。
每年的年祭是大事,聖上都要去山寺上跪拜神靈,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去年聖上下山時崴了腳,整個人躺了好幾天才緩過來,我還以為從此以後不再辦了,結果禮部的人唾沫橫飛,說舊俗不可廢,一長串地,說得聖上臉都黑了,最後也沒廢了這禮。
不過聖上今年交代禮部從簡,将時日也提前了,禮部的人還想反對,聖上卻不耐道:“夠了啊,朕敬你們都是長者,這才沒說什麽難聽的話……”。
于是他們都紛紛閉上了嘴,推了顧任這個冤大頭出來頂事……
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我望着這幾乎高出天際的石階,看着聖上在冬日裏也走得氣喘籲籲,汗流滿面的模樣,便感嘆這萬民之尊也不是這麽好當的。
衆官員跪在山腳下,綿延跪了一路,都在等着聖上說出名字,被聖上點名去與他一起祭祀是何等尊貴之事,這說明聖上對你政績頗為認可,也能讓上天看見你的功績。
“……今工部掌書兼左谏議大夫朝議郎陳瑜才絕功高,政績斐然……特此命陳瑜随朕祭祀,以告上天。”
陳瑜站起身來,遠遠地看了我一眼,我為他欣喜,畢竟是個大喜事,但我不好逾矩,又低下頭,安靜地跪着。
陳瑜與太監走向聖上,祭祀的人大聲念了幾句話,無非是以前祭祀的祈禱話語。
念完後,聖上便與陳瑜一步步踏上了石階,後面跟着幾個宮中護衛與太監。
這一場跪是要跪許久的,聖上也會默許我們帶軟墊,聖上一走,下面朝官的氛圍便輕松許多,有些人也交頭接耳。
都是些贊嘆陳瑜的話。
我聽着朝堂有些年歲的人談起他也是贊不絕口,心裏也是歡喜。
他确實做得極好,真是天生當好官的料,我與他交談時,也時不時涉及朝堂之事,他見解獨到,眼界也不同,出身貧寒都掩不住他的光華。
我低頭愣愣想着,連膝蓋的酸軟都忘了,旁邊的交談也漸漸偏移話題,說着許多趣事,我偶爾也小聲說上幾句,一片和樂融融。
“皇上……遇刺!”
一個太監慌亂跑下,腳下一滑,又滾又爬地跌下了石階。
“快……快上前護駕……”
好幾個精兵良将在他滾下來的時候,就運起輕功,赴向石階深處。
衆官員已不顧禮儀,都站起身來,亂成一團,黑壓壓的一片,都在擔心,我踮着腳往那裏望,沒有看見陳瑜,心裏驚慌。
“請太醫,太醫!”旁邊的太監尖聲叫喊。
我伸頭往那看,一個上半身都是血的人按着左胸口,被人攙扶着,虛弱地走下來,然後雙眼一閉,已是人事不省。
那不是陳瑜是誰!
我大驚失色,走向那裏,但剛剛邁出腳,跪久了的膝蓋一軟,我便摔了一跤,又跪在地上,鑽心的疼。
聖上讓陳瑜坐上龍轎,有幾個老古板說不可。
聖上又是一個白眼,道:“陳大人為朕擋箭,讓他坐坐怎麽了!”
聖上不僅讓陳瑜坐,他還讓太醫坐,直接讓他在上面醫治,轎子一路飛奔,将陳瑜送向皇宮。
我站起來,還軟着腿,看着陳瑜半躺在轎上,滿臉的血,從我眼前經過。
怎會,怎會這樣……
我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跟着轎子走了幾步,衆人知道我與陳瑜交情好,便連聲安慰。
“兩位大人交情真深啊,程大人擔心得臉都白了。”
“陳大人應是無事,我離得近,聽見太醫說只是傷到左肩,未及心脈,血流得有些多罷了……”
我心裏稍稍放下心來,白着臉色對衆人道聲多謝。
我回到府上,心神卻不安,陳瑜在宮內,我聽不到他一點消息。
第二日我打聽到,箭上有毒。何其歹心,聖上大怒,派了無數人去查,定要找出背後之人。
有毒……
我夜裏睡也睡不着,宮中戒嚴,陛下不準任何人探望。
也不知太醫能否解得了毒,也不知是不是傷到了心脈,也不知他到底怎麽樣,也不知他清醒沒有……
我躺在床上,入睡,又好像沒有入睡,一會兒夢見屈堯的頭顱,血淋淋一片,一會兒又夢見陳瑜滿臉是血,左胸一個空洞……
兩個人死在我眼前。
我大汗淋漓醒來,冷汗浸透衣裳。
我過了好幾天日夜難安的日子,直到刺客被查是敵國暗探……
後面的事我沒有再關心,我只知道陳瑜回到了府中。
我急匆匆地往他府上趕,進了房內見他一副虛弱模樣,我便心酸心疼。
我問他可有什麽痛?毒可解了?解得幹淨嗎?手以後可還用得?
他愣愣看着我,聽我問話又是一臉驚喜,他說:“你擔心我?”
我當然擔心他!他脖子上被劃拉幾道我都心疼,更何況是被射了一箭。
“我想抱你,”他說,“可我肩上有傷,疼……”
我猶豫一下,還是張開雙臂,兩手環過他腋下,抱了他一下,然後便松開來,但他右手将我按住,不讓我動。
我也不敢動,怕扯到他傷口,便任由他抱着。
“我好歡欣。”陳瑜在我耳邊說着,嘴唇磨蹭着我耳側。
我稍稍移開,他卻倒吸一口氣,像是呼痛。
我又不動了,說:“你可莫騙我,可是真疼?”
他不回答,只用右手上下撫着我脊背,一寸一寸地摸着,在我耳邊嘆氣。
他嘆道我心慌,我心下難安,說要看他傷處,他松開我,抓住我想解他衣物的手,說:“你看了就要為我擦藥。”
我擔心他,還是解開他衣裳,看他箭傷,傷處連白布都未纏,傷口也不深,甚至比我想象得好多了。
他歡喜地拿過床鋪旁的藥瓶,遞給我,說:“為我擦藥!”
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有種被哄騙的感覺,我問他:“你受的傷不重,為何在宮中修養?”
“我會武呢,躲開些許,是聖上要往重了說,借着力發火,要讓敵國有所重視。”
“那毒……”
陳瑜忙道:“毒是有的,解了解了。”
我放下心來,畢竟是敵國細作,手段多樣,毒解了就好……
“快擦藥,”陳瑜躺下身來,過了會又直起身半倚在床邊,“這樣你好塗一點”
我哪會擦藥,我怕我會弄傷了他,手裏拿着藥瓶,有些不知所措,“我叫下人來為你抹藥……”
他拉住我,說:“你叫他們來,不就讓他們知道我傷口不深嘛!我就告訴了你一人!”
也是,此事重大,關系兩國邦交。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坐在床邊,倒出一些藥粉在手上,用手指蘸着輕輕抹上傷口。
我心道,這傷口真是……怎麽看都不嚴重。
塗完後,他思考片刻,從枕下摸出東西給我,我一看,正是我好久之前給他的藥盒。
他單手撈開衣擺,摸上褲子,要脫掉。我大驚,站起身來,他将亵褲一邊褪到胯骨底下,腿根位置,一邊未動。
亵褲半褪不褪,隐隐露出中間毛發與青筋,右側胯骨靠裏處有一小塊淤青。
也就只是一小塊而已……
他道:“擦藥。”
“這裏你自己擦就是,何必要我……”
陳瑜拉着我的手,貼在他胯骨附近,說:“這可是你踢的。”
我手指燙得驚人,“這淤青都快消得差不多了,還擦什麽……”
“消得差不多?”他瞪着眼睛,“你知道你剛踢的時候,我有多疼嗎!每每如廁時都能扯到痛處,每天我都擦藥,也只能緩解些許,你看着淤青不大,實際上可疼了……”
他說上一大段話,都是吐苦水,我也心虛,這确實是我踢他的。
陳瑜仍然不放開手,一雙眼緊緊盯着我,眼裏有委屈又有堅定,我不為他擦藥,這樣對着要僵持到何時?最後我妥協了,只好抹藥摸向他傷處。
摸上的一刻,他緊繃了一下,接着小腹青筋綻現,蜿蜒向上,我瞧得心亂如麻,定下心神,胡亂抹了幾下,有好幾次都差點碰到,我收回手,假裝沒看到他腿間半立的物事。
擦完藥後,我便要離開,他一個傷患,非要跌跌撞撞來送我到房門口。
傷的又不是腿,何必踉踉跄跄……
我将要推開門時,他突然從背後拉住我,委屈說道:“你真是狠心!”
他怎麽老說我狠心?
我有些想笑,但又怕他覺得我是幸災樂禍,又忍住了。
他搖了搖我的袖子,大聲道:“你要每日都來為我擦藥!”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突然親了我一下我的後頸。
嘬地一聲響。
我吓了一跳,用胳膊肘往後輕撞了一下,将他頂開,然後推開門走了。
我走在路上,過了一會,用手摸了摸後頸,還是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