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兩隊人同時出城。
誰都不肯後退一步,于是就僵持到現在。
擡轎與擡滑竿的人已經換了兩次肩。
日頭已高,越過對面山嶺,也越過高聳的城牆,射入城內來。
閻羅王看看日色,終于忍不住自滑竿中坐起身來,提高了聲音說道:“韓師妹,這樣下去,我們兩人都到不了楚陽臺了。”
韓起雲在轎內冷冷答道:“羅師兄若是心急,不妨先讓一步。”
閻羅王長笑道:“韓師妹既然尊我一聲師兄,少不得我這個師兄要拿出師兄的身份與尊嚴來,先行一步了!”
他右手一揮,神農鞭霍地抽向擡轎的兩名蠻女。
但是小轎中突然飛出一只小小竹籃,套在了鞭梢上,竹籃被鞭頭勁風擊得粉碎的同時,籃中無數小蟲也漫天飛了起來,迎了勁風撲向閻羅王。
閻羅王左手揚起,灑出一片藥粉,回鞭在空中掄起一個大圓,将藥粉揮散出去,漫天飛蟲被逼在了丈餘開外,一邊說道:“韓師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動手。”
轎中的韓起雲道:“你不是不想動手,只是不敢動手罷了。我就不信,你和小溫侯惡鬥一場之後,還有力氣和我鬥!這還只是一籃飛蠓,我看你應付起來就已經很吃力了。你若再不讓路,別怪我再放出兩籃來!”
閻羅王嘆口氣,嘬唇長嘯一聲。
城外也傳來一聲長嘯,似是在與他應答。
韓起雲怒道:“你還想找幫手?”
話音未落,小轎中已飛出更多蟲豕。
一名離閻羅王較遠、藥粉效力不能及的道士慘叫一聲捂着臉滾倒在地。
然而晴空中驀地出現無數只白鶴,越過城牆翩然落下,長頸伸縮之間,飛蟲紛紛落入鶴嘴。
小轎中立刻傳出尖銳的短笛聲,被白鶴追得驚惶失措的飛蟲,一陣風似地投入轎中。
韓起雲的聲音既驚且怒:“閻羅王,你居然請了聚鶴峰的于觀鶴做你的幫手?”
聚鶴峰之得名,便在于無數白鶴常年聚居在此,每日早晚,鶴群出入之際,江面上遮天蔽日,蔚為壯觀。聚鶴峰弟子日習日見,代代相傳,與鶴群狎熟,傳到于觀鶴這一代,甚至于能夠引領鶴群來往于巫山之中。
鶴群本是飛蟲的克星,于觀鶴也是巫女祠最忌憚的對手。
只是于觀鶴其人,清高自傲,向來不與其他弟子來往,韓起雲的确想不到閻羅王會請動他來幫忙;更想不到以閻羅王的傲慢,也會請人來幫忙。
要請動本是與巫女祠河水不犯井水的于觀鶴,閻羅王肯定還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他肯低聲下氣地去求于觀鶴,為的只不過是要打敗巫女祠、打敗她。
他肯對別人低頭,為什麽就是不肯對她低頭?
轎內的韓起雲咬緊了嘴唇。
閻羅王看不見她的表情,笑答道:“于師兄,請你召回白鶴吧。”
城牆上一人朗聲長笑,随即傳來清亮入雲的長嘯聲,鶴群舍不得這些美味,徘徊了好一陣,方才飛上天空。
一身道裝的于觀鶴飄然而下,背負長劍,手持拂塵,三縷清須随了微風輕輕飄動,俨然一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士。他身後還跟随着兩名眉清目秀的年輕道士,也都背負長劍,手持拂塵。
論年紀,于觀鶴是他們這一輩弟子中最年長的一個,不過他善于保養,精于修飾,看上去反倒比閻羅王還要年輕許多。
于觀鶴面向小轎,豎掌打了一個問訊,微笑道:“韓師妹,好久不見了。恕兩位師兄得罪,先行一步了。”
韓起雲冷冷說道:“不知于師兄是為了什麽要站在藥王廟一邊與我巫女祠作對?”
于觀鶴一笑:“韓師妹言重,于某何德何能,怎麽敢與巫女祠作對呢?不過是因為曾經欠了羅師弟一個人情,所以才應邀前來,在羅師弟的身體複原之前,替他看着點兒罷了。待到羅師弟複原之後,于某自然會離去。”
以閻羅王着手回春的醫術,于觀鶴欠他人情自是情理中事。而且這個人情想必大得讓于觀鶴面對閻羅王的邀請時說不出一個“不”字。
無論如何,與巫女祠作對,總不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吧。
韓起雲目送他們揚長而去,驀地一掀轎簾,向着長街一側的一幢小樓高聲叫道:“伏日升,你出來!”
一襲寶藍長衫的伏日升,自小樓上飛掠而至,停在轎前,含笑道:“韓師姐有何吩咐?”
韓起雲盯着他說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想個法子打發掉于觀鶴的那群白鶴,我們就別想贏藥王廟!”
伏日升含笑躬身:“是,謹遵師姐訓示!”
目送韓起雲一行離去,伏日升方才收起笑容,沉吟不語。
【三、】
楚陽臺前,先到一步的閻羅王已站在臺上。
于觀鶴輕搖羽扇,坐在藥王廟的松棚之中,松棚之後的那片樹林,因為栖滿白鶴,已經望不見樹枝。
城門前的争鬥,早經衆人口耳相傳傳遍了西都山,藥王廟的信徒精神大振,一群采茶娘領頭唱起了采茶調,洋洋自得地誇耀着藥王制茶、驅病延年的種種神效。巫女祠這邊,正在躊躇不決之際,韓起雲的短笛聲遠遠地自山下傳了上來,笛聲尖銳古怪,刺得人耳鼓生痛,采茶調立時亂了節拍。好在只得一兩聲便已停住。但只這一兩聲,已足夠激起了巫女祠衆多信徒的勇氣,趁對方陣腳打亂之際,一群洞蠻齊聲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用長刀在山石上敲着節奏。
那群洞蠻,嗓門大得出奇,歌詞雖然聽不懂,只這歌聲,已經震得人耳中轟轟亂響。
站在朱逢春身後的一名年老衙役,俯身過來,低聲解釋道:“大人,這群洞蠻,都是喊山郎,所以才有這麽大的嗓門。”
巫山之中,水深嶺高,村寨之間,不但來往不便,就是互通信息,也是千難萬難。所以才有了“喊山郎”這麽一種人,一個寨子中只要有一個喊山郎,不須爬山涉水,便能夠向鄰近幾個山頭的寨子傳送消息。
朱逢春聽那衙役解釋完畢,啞然失笑。這也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小溫侯也失笑道:“邊關之上,宋遼兩國,雖然多年不曾交戰,兩軍士兵隔陣對罵卻是常事。若讓這麽一批人去罵陣,想必可以罵得對方不敢出頭。哦,他們唱的是什麽歌?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衙役的神情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答道:“山野小調,不雅得很,不敢有辱小侯爺的這個……咳……貴耳……”
朱逢春和小溫侯互相看看,心中也明白了幾分,當下一笑帶過,不再追問。
此時韓起雲的小轎已經到了巫女祠的花棚之中,韓起雲翩翩飛上了平臺。巫女祠的信徒立時歡聲雷動。
韓起雲著一身藍底白花土布苗裝,頭上身上,披挂的銀飾當真是琳琅滿目,左手中挎一個小小竹籃,籃上也蓋着一方藍底白花土布,不知那方土布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蟲蛇。
若非她出現在此時此地,看起來只不過是尋常一個身形窈窕、引人遐思的漂亮苗女。
韓起雲舉起右手輕輕掠一掠鬓發,摘下面紗,慢慢轉過身來面對着衆人。
西都山上,剎那間靜寂下來。
梁世佑不覺嘆了口氣:“豔若桃李,冷若霜雪,這句評語除了她只怕再沒人當得起了。卻原來巫山門的女弟子,個個都如此出色。汴京城中的美人,同她們比起來,就算姿色稍勝,也總差了那麽一點兒氣韻。”
朱逢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梁二,別多嘴,韓起雲可不是能夠讓你随随便便評頭論足的那些汴京美人!”
閻羅王注視了韓起雲片刻,方才拱一拱手,說道:“韓師妹,日已近午,開始吧?”
韓起雲冷冷地看他一眼:“自然。”
他們兩人同時旋身揚手,松枝與花瓣飛揚開來,在平臺上劃出了兩個大圈,将那松木平臺堪堪分成兩半。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飛掠過自己的棚中。
棚中驀地響起鼓聲,林中白鶴被鼓聲驚得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不下。
西都山上萬千人群幾乎在同時放聲高歌:“請神羅喂——神來哎——”
歌聲在峽谷中回蕩。
濤濤江流之聲,也被這歌聲蓋了過去。
在歌聲與鼓點之中,藥王廟與巫女祠的祭神之典,頭一次在同一個地方開始。
小溫侯的眉頭皺得更緊:“原來他們是以祭神之典的成敗來賭鬥——無影無蹤的東西,這個勝負可怎麽評判?”
朱逢春注視着臺下興奮得近于瘋狂的人群,苦笑道:“這些鄉民,自有他們一套說法。祭神如神在,只看哪一方最能夠讓他們感受到神祗的降臨了。”
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