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銀牡丹衣裙的蘇朝雲,明豔之色仿佛能照亮這庭院。
站在她身邊的季延年,即使只著了一襲白布長袍,同樣也是光耀照人。
這兩個人,無論走到何處,都會是萬衆矚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頭去。也許只有像她們這樣默默無聞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馬亂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來。
宮牆之外,已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三、】
圍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蘇朝雲兩人意料,并沒有進來。等了許久,一名帶隊的将官趕來,還帶着個通譯,站在院門外高聲說了一番話,那通譯逐字譯來,卻是要征召蘇朝雲與季延年。他們兩人的大名,傳揚已久,在篤信鬼神的金人看來,與那位欺世盜名的國師郭京委實不能相提并論。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較多一些的主帥完顏宗翰特意發下命令來,慶祝勝利的祭神大典上,蘇朝雲和季延年要與金人随軍的薩滿巫師一同祭神,以诏示天下,大宋國土上的神明,已經許可金人的到來。
蘇朝雲懷抱琵琶,随在季延年身邊走了出來。
街道之上,處處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聲時時可聞。宮中與朝廷府庫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銀財帛,一車車拖了出來;兩宮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貴婦淑媛,都被剝去滿身珠玉,趕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財物。可憐這些人平日裏哪曾在雪地中冒過嚴寒,一個個縮頭呵手,踉跄欲倒。
護送蘇朝雲與季延年的一小隊騎兵自他們身旁馳過。在馬上望着禁宮內與街道上的情形,蘇朝雲不覺悚然心驚。國破家亡的悲涼,歷代歌賦,往往多有描摹;但是親眼見到,心神所受的沖擊卻又大大不同。微微側過頭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來,兩人目光一觸,都看到了對方與自己心中的震撼。
出了城門,遠遠地已經望見金人的大營。
一入金營,只怕是再無脫身的機會。
蘇朝雲輕輕撥響了琵琶,曼聲吟道:“楚陽臺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季延年遙望蜿蜒北流的汴河,雖然已是隆冬季節,汴河中夾帶了太多東京城中流出來的殘羹剩飯、洗浴溫水,只在沿岸結了薄薄一層冰。
他信口接道:“戎馬不如歸馬逸,汴河對岸子規啼!”
他們兩人以巫山土語對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譯也不明所以。
蘇朝雲驀地自鞍上扭轉身軀,當心一劃,急響繁弦中,琵琶柱頭上迸射出十數枚柳葉小飛刀,走在他們身後的十餘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門栽下馬去;季延年已在蘇朝雲轉身的一剎那自馬背上橫飛起來,右手扣住馬鞍,帶動身形,雙足飛踢,走在他們前面的兩名金兵正中後心,被踹下馬去。季延年順手搶過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揮舞狼牙棒的模樣,令得蘇朝雲不覺哂然一笑,心中一縷暖意幽然而生。
蘇朝雲兩人帶轉馬頭,向汴河飛奔而去。攔路的金兵,遠者被蘇朝雲的暗器擊倒,近者被季延年奪來的狼牙棒擋了開去。一片混亂之中,轉眼之間已被他們沖近了汴河。但是此處人少開闊,金人不怕誤傷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們只能藏身馬腹之下,離汴河還有半裏來路時,兩匹馬中箭太多,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蘇朝雲兩人自馬腹下蹿了出來,向河岸疾奔之際,不停地變幻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們無從描準。
汴河終于就在眼前。
寬達二十餘丈的河面,不是一躍能過的。
季延年揚臂擲出了狼牙棒。
他們兩人手牽着手縱身飛掠向汴河對岸,一口真氣将盡之際,踏上了狼牙棒,緩得一緩,已經換了一口氣,狼牙棒砰然落水,他們兩人卻已淩空拔起,向對岸飛去。
北風呼嘯,在亂舞的雪花中橫過河面的身影,衣襟翻飛,如一對鳳蝶般翩翩而去。
【四、】
楚陽臺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
西都山上人頭攢動。東京城陷的消息,已經傳到巫山。金兵已經将東京城的官民財物搜括一空,卻還是逡巡不去,看起來南下在即,鄉民心中既驚又懼又怒,向神靈的祈求,也更為急切與虔誠。是以雖然未到正祭之時,湧入巫山縣的四方鄉民,仍是大大多過往年。
松木臺上鋪滿松針與鮮花。藥王廟的松棚與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潔淨。閻羅王與韓起雲分坐兩邊。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藥王廟的琵琶女與巫女祠的樂工都失陷在東京城中,倉促之間,又找不到能夠讓蘇朝雲和季延年滿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賽舞,竟無樂手。
身着錦袍的蘇朝雲與季延年在鼓點聲中登上了高臺。
自東京一路奔返巫山,他們兩人都帶着風塵之色。此時相對,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蘇朝雲懷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枝湘妃笛。為他們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們自己。
鼓點停下之際,季延年搶先吹響了竹笛,卻是蘇朝雲當日在東京城外唱過的那首《阮郎歸》。
這樣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正是藥王廟的女巫該唱該舞的。
蘇朝雲嫣然一笑,左手抱琵琶,右手長袖揮出,翩然起舞,一邊曼聲唱道:
楚陽臺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西都山上的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夠為藥王廟的女巫伴奏?這個勝負可如何計算?
一段唱罷,蘇朝雲琵琶響起,彈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際,鮮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闌神曳煙……
高高看臺上的巫山縣令皺起了眉,向身邊的縣丞說道:“這樣賽下去,藥王廟與巫女祠如何分出勝負?”
那縣丞苦笑道:“大人還是先別擔心勝負的事情吧。大人你難道沒有發現,本來應該專心迎神奉神的兩位巫師,現在看起來都不是這麽回事?只怕那些鄉民會騷亂!”
松木臺上高歌起舞的兩人,目光與精神,很顯然都在對方的身上。他們專注于如何配合對方的舞步與曲調,專注于如何在最适當的時候插入自己這一段歌舞。山風中細雪紛飛,身着錦袍的兩人,就如雪中飛舞的兩只鳳蝶。這情景若放在別時別地,自是美妙無比;但在此時此地,巫山縣令只看得冷汗直冒,搓着手道:“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閻羅王與韓起雲都站了起來。他們都已發覺眼前情勢的不妙。回過神來的鄉民,已經開始在私下裏嘀咕說今年的迎神舞只怕迎不來神靈,因為迎神的巫師看起來不太對勁。
韓起雲回頭低聲喝道:“奏送神曲!”
不能讓蘇朝雲與季延年再這麽對舞下去。季延年濃烈如酒的眼神與舞姿,如此輕忽地掠過臺下的信徒,而只專注在蘇朝雲身上,已經引起了巫女祠諸多信徒的不滿。她相信蘇朝雲全心全意配合季延年的笛聲與舞步,也已經令藥王廟的信徒大不樂意。
巫女祠送神的鼓點率先響起,藥王廟緊跟其後,臺上兩人,恰恰輪到季延年吹笛,蘇朝雲旋舞着唱起了藥王廟的送神曲:
楚陽臺畔好花枝,千朵萬朵送郎歸……
笛聲節節高起,蘇朝雲的歌聲也節節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驀地裏竹笛迸裂,樂聲戛然而止。
蘇朝雲的歌聲仍舊袅袅有餘音,飛舞的長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嘆息着擲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輸了。不過我手中若是鐵笛,今日勝負,還未可知。”
蘇朝雲嫣然而笑。
他們忽然有所感觸,擡頭望向臨江的那片樹林。
自林中飛掠而來的,正是姬瑤花。
姬瑤花落在臺上,笑意盈盈:“蘇師姐,恭喜你終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來,這也是你舞得最動人心的一次。唉,五年賽舞,總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當初設下這場賭賽的一番苦心了。”
蘇朝雲一怔,随即冷冷地道:“你今日來此,就為了與我說這一番話?”
姬瑤花一笑:“當然不是。我還想告訴蘇師姐,一直以來,蘇師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總找不到蘇師姐你真正的弱點,以至于纏鬥到今天。不過現在,你已經有了一個能亂你心的弱點了,以後的日子,你可要當心哦,若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弄傷了季先生,蘇師姐,且看到那時,沒有了這樣一位對手,你長袖善舞又如何舞?”
她笑着揮出縛仙索,纏向臺下古樹,身形飛起,翩然而去。
留下細雪中愕然相對的蘇朝雲與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