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已到了早秋,落葉開始紛飛。
我接住一片飄下來的樹葉,心裏恍然想到,屈堯就是死在這樣的冷天,當年他身首異處,屈禦史直接燒了他僅剩的頭顱,帶走了他的骨灰,我連祭拜都無處可去。
不過……想必他也不想讓我來。
雖是早秋,可今年是格外的冷,每日上朝,我府邸離得遠,到宮門的路又長又黑,官道上不可乘馬車,不可馳行,所以一向都是走路去,這樣還算好的,到了隆冬日,路上都要結一層冰。
我還記得去年冬日,有位官員起晚,怕朝會有遲,一路小跑,想是踩着碎冰,腳下一滑,竟跌進了冰冷的河裏,再也沒有爬起來。
死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聖上派人在夜裏撒鹽,好融化冰雪,又将隆冬裏的上朝時辰推後些許,雖然那個時辰還是摸黑上路,但總得來說,都是輕松許多。
秋日上朝時辰照舊,但陛下怕是不知道這路有多冷有多黑,比起冬日也不遜色。冷風一吹,便是再厚的朝服也阻不了,渾身都抖。
我一向睡得清淺,覺就多,天冷的日子我起不了早,于是起得頗晚,為防殿前失儀,我仔細整理儀容,才匆匆出了門。
我踩着官靴,一路疾走,就在前面看見了陳瑜,周圍黑成那樣,我還能認出他,實在是因為他的身影太像屈堯,我曾在數個上朝的路上偷偷打量,早已刻在心裏。
我不禁又想起屈堯還在的時候……
那時我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官,離屈堯很遠,在朝堂上站着的位置也隔得遠,我每次只能在上朝的路上離他近點,在後面偷偷看着。
最開始是豔羨他,在朝堂上高談闊論,辦事也辦得極好,直到我做了一個活色生香,粘膩軟綿的夢,我才知我真正的心思。
我想讓他看到我,而怎樣才能讓他看到我?那就是跟他做得一樣好。
我空有才學,實幹不足,便後天來補,日夜繼學,我的才幹終于在一次地方旱災顯了些出來,但他反駁了我,說我治表不治裏。
他一個高門貴子,他懂什麽?這樣的旱災,豈能人力抗之?除了當地官員協調不當,儲糧不足,天災人禍的事,只能承受。
我又不能讓天上掉下日頭,降下甘霖。
我被他說得無地自容,小聲頂了他一句,他聽到了,瞪了我一眼。
“此事重大,程大人這是第一回 ,聖上還是派別人去為……”
他質疑我的能力,我怎受得了?我與他争論起來,最後聖上不耐煩,把差事給了我,最後我落得個好大喜功的名聲,也知道了這件事看着容易,實則太難。
成安州為何鬧荒?除了地方官員屍位素餐,還有土地貧瘠,難以産糧,本來周邊調糧可以滿足,以物易物,百姓也能溫飽,但貪官衆多,私加糧稅,下層百姓交稅交糧,皆是為了滿足一路從地方到上京的貪念。
一場從天而降的幹旱使情況加劇。
我看着瘦到不成人形的百姓,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手跟小鳥的爪子一樣,他們都饑腸辘辘,看向我的眼神毫無光彩,連路也走不動,只能等死。
遍地死人,觸目驚心。
原來屈堯說的是對的,真的是治表不治裏,這個‘裏’不是天災,而是人為,是早已深入各方骨髓的貪欲,然後變成上京的酒肉臭,路邊的死人骨。
地方官湊過來,在我耳邊一陣唉聲嘆氣,又幽幽說道:“聽聞大人從上京趕來,想必也是舟車勞頓,禦史臺侍禦史與我是故交,聽聞大人趕來我地,怎得都不好好送送大人。”
原來是督察一面就有人看護,好一個自招的狗。
我佯裝驚訝:“大人竟認識禦史臺中的人?原來如此,怪不得讓我定要攬了這差事,又與我打了招呼,讓我好好辦事。”我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笑。
他以為我怕了,更以為我是同一路人,便洋洋得意,那一副嘴臉惡心,又被我套出不少話。
這等腦子,怪不得貪污都做不上高官,還能把事傳到上京去,禦史臺都不瞞着,還沒發現自己已成了棄子嗎?
我心裏冷冷笑着,處理事務不斷。
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抛棄了,我循循善誘,他又信了我還會保他家人安康,将來往書信,所貪錢財全都給了我,然後招攬罪責,自缢而死。
從書信來看,最底層的雖然看不到高處,但底下的脈絡卻看得清楚。我散了他的家財,買糧分與百姓,但終究杯水車薪,我又揪了幾個小官,積少成多,調糧回轉,統籌修建。
在那裏我能學到很多,中間的貪污敗類我也處理得吃力,我官職不大,受聖上之令,卻少有實權,我在那待了幾乎一年,等到來年作物長起,飽受饑餓的人終于有了點笑意,我才回京複命。
沒人問我那幾個莫名死去的小官,就連聖上也沒問,大概他心裏比誰都清楚,我的舉動猶如蚍蜉撼樹。
回京的當天晚上,老師來找我,随行還有一位客人,我認得他,他就是那個地方官員口中的故交。
我沒有告發他,是因為我證據不足,對上他只是自尋死路。
他輕聲問我這一趟可有什麽感想。
我想起骨瘦嶙峋的百姓,書信中驚人的數目,還有遍地的白骨。
我躬身答道:“卑職怎有感想,大人叫我心裏有什麽,我便想什麽。”
他輕笑,拍了拍我的肩。
自此以後,我便卷入兩派黨争,而屈堯還是那個幹淨的,位于中間一派的屈堯,他的話我只能大多都反對,自己只能做一個朝堂上明面的靶子,也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老師察覺到我私底下的動作,勸過我,也警示過我,我沒有聽,仍舊拼命收集兩派各路貪污證據,查出污髒的賄賂與買賣。
我越看越心涼。
我知道了朝堂更深的黑暗,終日惶惶,徹夜難眠,有一次一夜未睡,起了個大早,連燈也未帶,便摸着黑,麻木地去上朝。
我想我這志向怕是癡人說夢,怕是鏡中水月。
凜冽的冬風刺骨刺心,我聽到有人喊我。
是屈堯的聲音!
我轉身看去,一個人影走向我,微黃光影暈染在他身上,他一手提着燈,一手背在身後,身影修長,他稍稍提起手中燈,面容隐現,我看到那一雙眼,亮得出奇。
我最愛他那雙眼。
我鞠了一禮,盡量穩下聲音問他:“不知屈大人何事?”
他把燈移開,走近我,笑道:“我來恭賀你升遷之喜。”
他離得好近!
我心跳得厲害,大冬天的,我卻全身都發熱。
我與他作對,他怎能還來為我賀喜?
“屈大人有心了。”
然後他未再說話,我與他一路走着,我比他略矮,肩膀不時碰到他的胳膊,這樣的熱度,隔着厚厚的衣物我都覺得燙,我應該移開些許,但我太舍不得,只裝作不在意。
我們到了宮門,我緊張找話:“那燈倒是好看。”
那盞燈确實不凡,沒有繁雜紋路,沒有多餘木架,不顯累贅,只有燈面一枝紅梅,燈尾一串飄逸流蘇。
他說:“那我送你。”
這燈看起來貴重,我慌忙拒絕:“不用不用,我不過……只是看着好看罷了。”
他想了想,又像是猶豫,說:“恰巧我有方錦帕,跟這燈相似,”他從袖中掏出來,遞與我看,我借着微光打量。
果然很像,一角一枝紅梅綻放,一角墜着深色流蘇,與枝幹相映,竟比燈還漂亮,就是上面的紅梅遜色了一點。
這用料看上去就不凡,頗為貴重,更何況錦帕乃私物,豈可贈人?又豈可收別人的?我仍然推拒,但他塞到我手中,道:“當是賀你升遷之禮。”
我握着手中錦帕傳來的熱度,不舍得還,屈堯見我猶豫,又說:“我還沒用過,是新的。”
他可真好。
我顫着手收下錦帕。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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