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寫字狗爬

我與他清晨在床榻上親近的當日,傍晚時分,他就來我府上,說要與我用膳。

我見到他,心裏有些窘然,但他好似心裏有事,竟比我還手忙腳亂。

我吃完放下筷子,他又給我挑菜添飯,我想了想,許是他剛知曉我從前是為屈堯而茶飯不思,所以很不滿。于是我就吃了好幾碗,直到真是吃不下了,才擺手說不要了。

他也放下筷子,我便連忙叫下人撤下飯菜。

“可是真的飽了?”

我真的是飽得不能再飽,連忙點頭。

他看我一會兒,有些猶豫地說道:“我,我今日來想找你要個東西。”

我好奇看他,他從來都沒有找我要過東西,于是問他:“你要什麽?”

他眼睛亮亮地說:“那本你為我抄的雜詩小集,我想要回來……”

雜詩小集?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就氣,那本我手抄的書花去我多少心思?有時抄了過半卻意外染上墨跡,或是手腕一抖,出了差錯,我都将其作廢,重新謄抄。

為了送他一份好禮,我寫出來的字,比當年科舉作考還用心。那份禮,雖不值千金,更不及他那贈我的孤本,但我心意卻是足了的,那麽厚的一本書,花去我三月有餘,我練字已成習慣,卻還是免不了手腕酸痛,連眼睛都看得花。

我沒好氣地說:“你都還回來了,還要回去做甚!”

他瞧我生氣模樣,忙說道:“我後悔了……”他聲音低落,“我是當真後悔,那時我就是太生氣,又與你賭氣,這才還到你府上的……”

與我賭氣?他與我賭氣就能将我心意踐踏嗎?可知我看他還來那書時,我有多難過,又有多生氣。

他見我不說話,又說:“那本山河文志我也還給你罷……”

他以為我是貪那孤本嗎?我心中更是惱怒,道:“我都看過了,何必再看。”

他很是失望,又很不安,眼裏盡是驚慌,他嘴唇甕甕幾許,輕聲道:“墨伴,我是當真悔了,我……”

我一向心軟,聽到他這樣叫我,我确實不忍再拒絕他,可是哪能這樣?他能賭氣,我便不能嗎?

我喝了一口茶,暖意灌下,我心生一計,面不改色說:“不如這樣,既然我手抄一本,不如你就贈我一副字吧,如此我便給你。”

如此簡單的要求,他聽了卻臉色一變,遲遲沒有答應。

我當然知曉這原因,無非就是……他字寫得不好。

國子監的朱大人與我算是忘年交,有一次他孫女出閣之喜,我去吃宴,我知道朱大人喜歡我的字,除送禮以外,便送上我寫的字。

他吃酒吃得紅光滿面,聽我送了字畫,便離席而去,要與我去賞,他展開卷軸,摸着花白胡子,不住點頭,眼中欣喜,忽然他又不住嘆氣。

朱大人突然說:“陳瑜雖然文采極好,官升極快,可惜,可惜……唉。”

我心下一驚,當時陳瑜正是風光之時,做官不過幾月,頭次辦事,便領了個重要的差事,現他已去了汾河,而在此之前陛下就升了他的官,與當時的狀元齊平。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莫非會是有人針對于他,或是這升官背後陛下會有有什麽謀劃陰謀……

結果朱大人只是嘆道:“可惜啊……就是字寫得太難看……”

我松了口氣,不禁失笑,字寫得不好,能難看到哪兒去?

朱大人還是一副痛惜模樣,說:“你可知他的考卷是何模樣?我謄錄考卷時,若不是見他文章寫得甚好,當時真想撕了那紙……”

朱大人定是喝得醉了,他為人正直守禮,身為陛下近臣,嘴又極嚴,如今怎會說起晚輩糗事?

我聽得心慌,覺得這是在說人背後壞話,連忙說:“朱大人,你可是醉……”

朱大人想起什麽,突然悄聲說道:“見你同他關系頗近,我同你說件事……你千萬莫與他人講……”

秘事我哪能聽得,慌忙地想要勸阻他,還沒開口,我便聽到他說:“本來陳瑜那小子該是個狀元的……”

我一聽這話,便愣住了。

朱大人繼續說道:“……你知道的,呈上去的考卷都是專人謄寫,又被抹了名字,殿試策論過後,聖上本欽定他為狀元,但聖上想了片刻,又讓我去調他自己寫的考卷,我調來後,聖上看了大笑幾聲,便說‘字寫得難看,給他個榜眼算了’,我當時……唉,真是無比痛惜……”

朱大人皺眉嘆道:“你說……若是他字寫得好那麽一點,他一路上來,定是連中三元……想想本朝連中三元的,也就僅你一人而已……”

“不過我倒有些奇怪……他這樣的文采,何須之前幾年都考不上舉人?後來一考就考個解元,莫非從前考不上,是因字寫得不好?可他如今也寫得好不到哪兒去啊……”

我聽了愣怔在原地。

朱大人拍了拍我的肩,含糊不清道:“若不是聖上說這奇字他要拿去觀賞,收走了考卷,我倒真是想要給你看一看……”朱大人說着拍我肩的手也用力了起來,他誇贊道:“對了,聖上還收走過你的考卷呢,字好!有風骨!”

我笑笑,沒有說話。

後來我在宴上細細回憶:

怪不得……

怪不得他總看我練字,總盯着我手腕翻轉,怪不得我讓他提筆作首小詩,他卻說他詩作得不好。怪不得他總是露出不解,問我:“你這樣提筆,不會覺得難受?”

“不會啊。”當時我很是茫然,覺得他的問有些奇怪。

原來如此,他的詩怎會作得不好?分明是不想在我面前寫字,我笑了笑,覺得自己知道了陳瑜的秘密。

從那以後,我心中明了,他問我時,我耐心解答,講得更細,甚至時不時無意地讓他看我練字,但他臉上雖是欣賞,卻也總是一副疑惑模樣,我看他這樣,恨不得直接上手教他,但我總要保住他的面子。

有一日,我轉身要去隔間架上拿本書冊,半途想起那是在案桌上呢,于是便又返回,我走過轉角時,見他悄悄折起我剛剛無意濺墨而被作廢的詩篇,他小心放入袖中,然後直起身子,裝作認真欣賞案桌上的字。

我憋住笑,沒有拆穿他。

幾月過後,正是他生辰之日,但他仿佛都不記得自己的生辰,聽我說時,他這才恍然記起。

我将裝訂好的藍色書冊遞與他,笑道:“你那本想要的雜詩小集,我恰巧有一本,但寫滿批注,不好送你,這是我親手謄抄的,絕無一處污跡,一個錯字。”

“願你歲歲平安,一生喜樂安康。”

他緊緊盯着我,眼中情緒翻湧,然後顫手接下,久久都未言語,過了一會他才抖着聲音說:“你戶部事務繁忙,怎能……為我抄寫這麽厚的書……”

下一章還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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