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人走茶涼
孫悅勃然大怒,這個符昭壽,實在是有點不識好歹!貿然闖入白虎賬跟主帥動手,這罪名都特麽夠先斬後奏的了。
更何況他還這麽嚣張。
然而看在符彥卿的面子上,直接殺了的話又實在是不太合适,孫悅連忙給了曹軍一個眼神,曹軍立馬就心領神會,上去就抽了符昭壽兩個嘴巴子,大罵了一頓,然後義憤填膺的請求孫悅宰了這個二貨。
孫悅暗暗在心裏點了個頭,心想這孩子如今終于是上道了,以後未必就不能派出去獨當一面。
畢竟孫悅作為統帥,那是需要面子的,丢了這麽大的臉,若是不取了符昭壽的命,威信定然會大損,而且還很容易給底層将士傳遞一個天雄軍依然姓符的假象。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下面的将士群情激奮,全都嗷嗷叫着要宰他,而孫悅這個主帥加苦主大度能容,看在符彥卿的份上将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教訓一頓後尋個理由将人外放從此眼不淨心不煩。
反之,若是下面的将領一致求情,孫悅才非殺不可,因為那樣的話如果放人就會有被下面逼宮架空的感覺,對威信的傷害更大,哪怕是真的有人想玩架空,他也只能使鐵血手腕來鎮壓了。
很簡單的紅白臉雙簧,曹軍作為孫悅的頭號鐵杆嫡系都這麽說了,按理說這基調就應該差不多定下來了,特意被他調到身邊的楊延昭緊接着也站出來将其痛罵一番,慷慨激昂的歷數符昭壽的罪過,說的此人好像不殺簡直都不足以平民憤了。
符昭壽本人卻傻了吧唧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對他們兩人張開嘴就是破口大罵,大罵他們沒良心之類的,一點都不念符彥卿舊情,什麽難聽罵什麽,終于符彥升站出來,忍不住一腳就踹在了符昭壽的臉上,大喝一聲:“閉嘴!”
然後符彥升站出來義正言辭的就要大義滅親,吓的符昭壽都有點傻了,瞅着他親愛的九叔一臉的不敢置信的樣子。
孫悅聞言又将目光轉向了軍帳中的其他大小将領,這幫人都是跟着符彥卿幾十年的人了,還有好多是這符昭壽的堂兄堂弟,風裏雨裏的毅立五朝不倒,想來怎麽也不至于像這個符昭壽一樣廢物,應該明白這時候說什麽才能救得了人。
結果,令孫悅大跌眼鏡的是,那幫符彥卿留下來的老班底子,居然大多選擇沉默。至于說話的,反倒是求情的還多一些。而且求情用的那言辭,簡直是恨他不死。
比如他的親堂兄符昭烈,居然對孫悅說,天雄軍是符彥卿留給孫悅的,你現在剛剛上位就殺他幼子,下邊的将士們一定會反彈,甚至兵變,說的孫悅好像是他們符家的傀儡似的。
這真是嫌他死的不夠快啊,這孫悅要是不殺了立威,不就真成了他們符家的傀儡了麽?
再看符昭壽,居然對着那些給他求情的人千恩萬謝,還說一會請他們喝酒之類的,而對那些建議嚴懲的将領則都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因為終究是勸放了的多些,勸殺的少點,于是符昭壽一臉驕傲地挺胸擡頭,用鼻孔輕蔑地看着孫悅,仿佛認定了孫悅不可能将他怎麽樣似的。
他也不想想,這滿屋子的人為啥除了說殺的就是說放的,甚至連一個提議打板子的都沒有。
案,已經在題外了,這符昭壽的一條小命,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符彥升的臉色,黑的如鍋底一般。
孫悅不死心,又去追問那些沉默的,結果大多都說,天雄軍的主帥是孫悅,讓孫悅看着做主就得了,好多人還說跟這符昭壽有親緣關系,不方便說,反正一句話,遵從孫悅的意見。
符昭壽自然又對着他們一頓罵。
孫悅不無悲涼的嘆息一聲,感嘆人走茶涼。
這幫人無疑是在明确的表示,符彥卿時代已經結束了,往後的日子裏,符家人說了不算了,當然,也可能是這符昭壽太過招人讨厭的緣故。
孫悅鐵青着臉,特別為難,他現在倒是一點都不氣這符昭壽了,在他眼裏這可憐孩子傻的簡直是可愛,甚至于他今天硬闖白虎賬本身,搞不好都是入了誰的套,被忽悠了。
這當然是個大好機會,但是他有點替符彥卿惋惜。
幾十年的經營啊,甚至于這幫人本身就有一半都姓符,可是人一死,一切都成空了。孫悅是符彥卿的接班人,孫悅雖然不姓符但是卻可以帶領他們打勝仗,帶領他們在亂世中保住榮華富貴,可以讓他們的新軍待遇落實的更徹底,可以讓他們跟着升官發財。
所以符彥卿的兒子,并不重要。
孫悅不禁想到,人,是養不熟的,今天倒黴的是符彥卿的孩子,若是有一天自己父子倆死了呢?自己的孩子和弟弟妹妹之類的,會不會也是這樣的結果?那些忠誠于自己的部下會不會也為了升官發財搶着推自己的孩子去死?
想到這,孫悅忍不住一個激靈。
如果日後子孫不肖的話,不得好死的概率幾乎是百分之百,除非,可以将自己的政治勢力完整的傳到兒子的手裏,可是這世上哪還有這樣的辦法?節度使早就不讓世襲了。
除非……
孫悅甩了甩頭,不去想這個。
旁人自然不知道孫悅一低頭的功夫居然就會想這麽多的,既然這麽多符家人都想讓這符昭壽死,他可憐歸可憐,卻也沒必要同情了,于是孫悅大罵了一聲,便命令曹軍當場将人給砍死了,傳首全軍,告訴他們,天雄軍以後姓孫了。
當天晚上,孫悅密切地注意軍中将士們的反應,畢竟這事兒對不明事理的人來說,好像還真是他孫悅忘恩負義了。
結果,什麽事兒都沒有,将士們該吃吃該喝喝,甚至連賭牌的都不比平日裏少,孫悅第二天湊了幾局撲克,故意輸了些銀兩之後這幫大兵一個個的還挺樂呵。
甚至好多人說,符昭壽早就該死,以前當大帥的是他老子慣着他,人家孫帥憑啥慣着他?
這一切順利的,連孫悅都有點心中升起了兔死狐悲之念。
第二天,符彥升就以老邁昏聩為由,跟孫悅請辭了,孫悅一點也不慣着的,硬捧了楊延昭頂替,命他當逐州知軍。
大家還是什麽反應都沒有,笑嘻嘻的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早該了。
第五把一十二章 官僚
慕容嫣忙了一天回來,到處都找不到孫悅,問了一圈,焦急地找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在逐州老城牆的牆根底下找到了他,當時正在自酌自飲,還将一衆衛士攆的遠遠的。
孫悅此時已經喝的有點多了,瞅着自己媳婦如花似玉的樣子就是嘿嘿一陣傻樂,慕容嫣拉着他想把他拽到屋裏去,這貨卻耍起了孩子性,不走了,非得喝。
慕容嫣無奈,也只得坐下來陪着他喝,看得出來這是心情不好,但她卻不知道為什麽。
大約喝了七八碗之後,孫悅問:“我現在是不是很沒人性?”
“為什麽這麽說?”
“符彥卿對我很好,比我那個名義上的師父趙普對我還好,老實說這世上值得我真心實意叫一聲大人的一共沒幾個了,他算一個。”
“你現在這樣是為了符昭壽?”
“嗯,他才剛死,我就殺了他的兒子。”
慕容嫣無話可說,也只能繼續陪着他喝。
“我曾經自以為自己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是個有人味的人,甚至于我覺得自己是個有理想的人,真的,否則我和我爹一早就抱了趙光義的大腿了,你信不信我倆能混的比現在好?還特麽不用這麽操心。”
慕容嫣聽的半懂不懂,但她能讀懂孫悅的情緒,伸出手與他緊緊握在一起。
“是不是有人說你忘恩負義?”
“還特麽需要有人來說?我自己是沒有良心的麽?”
“可是你難道不是殺的理直氣壯麽?”
“那是自然,他擅闖白虎賬,又與我動手,你看,我都被他打傷了,天底下還上哪找這麽膽大包天又不長腦子的人去?都是一家人,有什麽事兒不能私底下說麽?我倒是想跟他念念舊情,可若不殺他,我的威嚴何在?這是他自己把自己走到絕路去了,怨不得我心狠。”
慕容嫣道:“既然你覺得問心無愧,為何還要借酒澆愁呢?難道是畏懼人言?我是不信的,就連我都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了,你是見過大風浪的,我不信旁人的舌頭根子下能壓你。”
孫悅無語,好半天才道:“你說的對,我不是怕別人說什麽,我只是怕我自己迷失本心,我更怕我已經迷失了本心,卻找不到回來的路。其實這些都是借口,我若真想留他性命,總有的是辦法,然而我為了掌握天雄軍,為了我自己的威嚴,我還是殺了,其實何必自欺欺人呢?難道我從本心而論真的就沒有敲打符氏的意思麽?真的就沒有立威的意思麽?難道不正是順水推舟,借此機會宣布天雄軍改姓麽?我比誰都清楚,就是這麽回事兒,我特麽就是在忘恩負義。”
慕容嫣道:“至少你還痛苦。”
孫悅指了指自己胸口道:“已經不怎麽痛了,已經有點麻木了,我若真的痛苦,不會讓你找着,我現在就算真的有痛,痛的也是我麻木本身,痛苦的是我不痛苦。
你知道麽,前幾個月,我親手殺了李繼隆,我們在檀州的時候是兩個人一條命的好兄弟,而我,并沒有多痛苦。我還有真心麽?我也不知道,好像這世上不管是誰,只要擋了我的路,我都會毫不猶豫地鏟除他,同樣,如果對我有利,我也可以破格提拔他,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但不知不覺就這樣了,我現在和趙光義到底還有沒有本質區別?一個陰險的政客,一個手段毒辣的官僚?我變成了我一直以來最讨厭的人。”
慕容嫣聞言心裏也頗受震動,實在是想不到自己的枕邊人居然會閑着蛋疼開始自我剖析了,這種差不多已經進入哲學範圍的牛角尖,不是她能解決的了的,只好道:“在我眼裏,你依然沒變。你還是那個你,我依然還是愛你。”
“謝謝。”
孫悅繼續喝酒。一瓶又一瓶,其實并不指望誰安慰他,也沒什麽可安慰的,他只是緬懷了一下過去而已,腳上的路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又沒人逼他,發完了牢騷明天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他也依然會該幹啥就幹啥,比如,他會一不做二不休的找個借口把符昭願也給撸下來。
他太清楚了,自己就是一個真正的政客,甚至都還達不到政治家的高度,所謂不忘初心,根本就是忽悠。
那一日在趙光義的車馬之前,如果攔駕的不是李繼隆而是韓崇訓,或許他依然會殺,如果今天的符昭壽不是衆叛親離,順水推舟,他也許還是會找其他的理由去殺。
他坐在這飲酒,未必就不是為了作個秀給全軍的将士看看。
端起酒碗,卻并不跟慕容嫣去碰,而是擡起頭,對着月亮,一飲而盡,然後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道;“再見。”
…………
醉過一場之後的孫悅,就像是沒事兒人一樣,該幹嘛幹嘛,整日裏坐在白虎賬中處理因符昭壽而牽連的符家和天雄軍的大小事務,一點都沒有容情,一雙斯斯文文的眼睛,現在是瞅誰誰發毛。
三天後,符昭願趕來給符昭壽處理後事,楊延昭問他是否要出城迎接一下,孫悅想了想道:“不必了,你去把他給我接來。”
楊延昭明顯愣了一下,回頭瞅了一眼賬內衆将,發現一個個的都低着頭,居然沒有一個人有半句廢話,楊延昭若有所悟,抱拳而去。
卻說符昭願,本來是憋了一肚子氣過來的,一雙環眼不怒自威,背着手,也不理人,誰瞅了都忍不住要自己先矮上三分。他是來管孫悅要個說法的。
符昭壽是個什麽德行,這誰都知道,或許他的确有取死之道,但爹爹将天雄軍給你是為了什麽,心裏難道就沒點數麽?你就是這麽照料自家人的麽?
結果當他看見楊延昭一個人出來接他的時候,卻突然感覺兜頭一盆冷水,自上而下的就澆了他一個透心涼。
手漸漸的僵了,舌頭漸漸的硬了,張開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楊延昭倒是很客氣地道:“符刺史,我家節帥在城中已備了酒菜,恭候您多時了。”
符昭願感覺腦子一懵,最終卻只剩下了一聲嘆息,“我突然感覺身體不适,酒宴就不必了,代我謝過你的……節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