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瞄準他的心髒
一直到回程的飛機上,林溫也沒弄明白那晚舞會傅深輕描淡寫的一個吻是什麽意思。他一晚難眠,登上飛機的時候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困得整個人東搖西晃。
而傅深只在他快要把自己晃倒的時候伸出手,在身後輕飄飄地扶了他一把。然後什麽話也沒說,戴着墨鏡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看報紙。
撐開的報紙大到可以把人的半個身子都給隐藏進去,只留給百思不得其解的林溫一個黑色的墨鏡邊框,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和神情。
其實若是硬要追究,那晚帶着酒氣的吻也可以說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只不過是唇與唇之間單純的接觸。沒有碰撞、沒有動作,甚至沒有暧昧的交纏與挪動。就連彌散的酒氣也只在那一瞬間混沌了人的思緒,然後飛速地消失在了倫敦的夜風裏。
可以說,那只是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輕觸。
嗯,輕觸。
林溫坐在自己的飛機座位上這麽想。
那不能叫一個吻。
只是一種簡單的肢體接觸,就像親吻臉頰一樣的社交禮儀,不帶有任何的私人感情和莫名其妙的情愫。
傅深有任何的理由去親吻他嗎?沒有。不然傅深不會這麽一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對他熟視無睹的态度。
所以那極有可能只是傅深酒醉之後荷爾蒙激素過度分泌的結果,換做任何人當時在他的位置,傅深都會那麽做。
這并不能代表什麽。
任何東西都無法代表。
回國只剩短短的幾個小時,林溫思緒本就雜亂成一團,一會要想如何按照傅深計劃好的方案一步一步拿到他們想要的,一會陳年往事的回憶和失去親人的痛苦又反複上湧侵蝕灼痛他的心髒。要想的東西實在太多,以至于他的大腦短暫宕機,陷入了一片空白的迷茫。
在這種狀态下,林溫實在不想再費心力去想傅深為什麽會突然親他這種完全沒有意義的問題。反正被傅深親一下他也不算吃虧,何必糾結這種讓兩個人都尴尬的問題答案。
裝傻是他在英國一輪一輪聚會裏學到的最有效處理不想面對問題的方法。
逃避可恥,但很有用。
飛機平穩持續的在雲層間穿梭,艙內溫暖的氣流持續不斷地送達每一個座位。許是頭等艙的軟墊過于舒适,一整夜沒睡的林溫很快在胡思亂想的思緒裏陷入夢鄉,熟睡到身上的毛毯都掉下去一半也未曾察覺。
傅深從洗手間回來經過,在林溫的位置前站了幾秒,确定林溫已經睡着,嘆了口氣還是伸出手,把滑落在地的毛毯重新搭回睡覺的人身上,仔仔細細地掖好了角固定,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空姐來詢問需不需要午飯,傅深替自己和林溫都擺了擺手,又回頭看了一眼睡着的林溫,終于把他從早上戴到現在的墨鏡取了下來,揉了揉和林溫同款的兩個黑眼圈,戴上眼罩仰頭睡覺去了。
雲層被飛機的羽翼劃過,升起又降。窗外和煦的陽光不知什麽時候被突如其來的寒風給吹落,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大朵的雲彩間隙。天光依舊,溫暖惬意的美夢卻随着逐漸看不見的倫敦地表,走到了盡頭。
大夢将醒。
積雪消融。
斷翅的飛鳥站在懸崖邊,将新長出的血肉撕裂開,振翅欲飛。
寒風侵骨,救下它的獵人在遠處點燃一根煙,偏離了目光。
也許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浩劫。
注定沒人能在暴風中獨善其身。
獵物是。
獵人也是。
上海某高檔會所。
獨立二層小樓富麗堂皇的場廳常年标着令人望而卻步的價格,今天卻被全部清空了出來,按照舞會主角的喜好,從上到下重新布置成了仿歐洲宮廷式的風格。連服務生也被要求穿上指定品牌的服裝,戴上幾乎抵一個月工資的複古胸針,按照培訓好的姿态點頭輕彎腰服務客人。
門口的安保人員得知今天的工資可以翻三倍,一個個都站直了身子,嚴格地檢查着受邀者的邀請函,盡心盡力的把一群從豪車上下來的少爺小姐領進會場的休息區域。
換好衣服的白苒從化妝間出來,理了理自己厚重的大裙擺,擡頭卻看見自己的男伴倚在牆上,只顧着抽煙回手機,看都沒看她一眼,連她走出來被裙角絆了一下也沒在意。她被化妝師精心修飾過顯幼态的眉宇狠狠皺起來,毫不客氣地開口:
“我早就說了我不想來,你明知道我和方妤從小不對付還偏要應下來。韓知,你以為你給我找不痛快你爸就能把護照還給你,就能任由你去英國把那個人找回來?別做夢了,人家早就跟着比你更像個人的走了,你在我面前成天演這種後悔姿态給誰看呢?我都嫌惡心!”
大概一個多月以前,韓知派去英國找林溫的人突然音訊全無,連帶着林溫在英國的全部他都失去了消息渠道。這令兩年來被自己父親嚴加看管不能出國的韓知更加煩躁,連着好幾天都泡在酒吧裏夜不歸宿。
本就心裏不痛快的韓知被白苒這麽劈頭蓋臉的說了一頓,心裏的火氣蹭蹭的朝外冒,下意識就揚起了手,冷臉道:“閉嘴!”
“呵,你想打我嗎?你打啊!”
白苒完全不是任由韓知呼來喚去人,她家境好,從小和韓知就是站在平等的地位,誰也不低誰一等。真要比起來,她家的産業雖然沒有韓家涉獵廣,但她是家裏的獨生女,說話底氣不知道要比韓知這種父親在外面遍地私生子的人硬多少。見韓知揚起手,她不怕反上前用力推了一把韓知,橫眉道:
“你以為我是你外面養的那些小情兒?天天忍着你哄着你高興。我告訴你,我不是林溫,我可沒有愛你愛的死去活來,你要是敢動我一下,我就讓我爸跟韓叔叔說取消婚約。丢了我們白家的助力,我看你們下個季度的貸款怎麽辦!”
“別說的跟我占了你家多大便宜一樣。”韓知抓着白苒的手臂往後一甩,不耐道:“沒我你早不知道在哪家監獄吃牢飯了,還能有如今的好日子過?等我把林溫找回來,會想辦法處理婚約的事,這門婚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滿!”
提到當年車禍的事,白苒的氣焰就啞了火,只能生生把自己的脾氣壓了回去,不敢在韓知面前再叫嚷些什麽。
這門婚事在現階段對韓、白兩家的發展都至關重要。白苒的态度軟化,韓知也在抽完一根煙後平靜下來:“行了,別在這裏翻舊賬,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有什麽好互相埋怨的。參加方妤的生日宴不也是你爸讓你來的嗎,既然兩家都需要我們演好未婚夫妻的模樣,撐着演就是了。”
一對怨偶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在利益的加持下收斂了自己的情緒,又重新戴回親昵的假面,攜手向宴會廳裏走去。
被暫時封閉的二樓,厚重的幕簾後,傅深把望向樓下人群的視線收了回來,轉身拉嚴了幕布,問鏡子前的背影。
“準備好了嗎?”
鏡子前的人再次檢查了一遍自己合體的服飾,長舒了一口氣,回過身沖傅深笑道:
“嗯,先生。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在刻骨銘心的準備着。”
傅深望着林溫有些發紅的眼尾,一句安慰的話也沒開口說。
有些人的悲痛是笑着的。
在遠離國內的這兩年,林溫把自己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很滿。一方面是他要學習的東西很多,必須争分奪秒來讓自己成為更有價值的人;另一方面是……在他停下來的每一刻,他都會痛苦又悔恨,陷入經久不衰的自責中無法自拔。
傅深在告知林溫真相的那一晚就告訴他,自怨自艾是一種最軟弱、最沒有出息的行為,也是傅深最看不起的一種行為。
為了報答傅深,也為了讓自己在傅深眼裏變得有價值,這兩年來的任何一個時刻,林溫從來沒有再提過自己害死母親和弟弟的悔恨,他甚至在親人的忌日都沒有向傅深提出想回國看看的想法。
但自責不是說別人說忘記就可以放下的,它是良善之人給自己的一種長久刑罰。
林溫逼迫自己在兩年裏從沉湎痛苦裏把自己拔出來,逼迫自己咽下眼淚站起來成長。但他當重新踏回這片土地,當熟悉的風景和事物在他眼眸裏一點一點劃過,他強壓着不去想的記憶還是會被喚醒。
燈塔劃過的時候他會想——哦,母親原來最向往這裏,在家的時候總是期盼着能來這裏照張相,拿回去給自己的姐妹炫耀炫耀。可他還沒來得及帶她來看看,她就死在了自己親兒子盲目而愚蠢的愛情下。
穿上舞會西裝禮服的時候他會想——還年小的弟弟從小的夢想是當一名律師,他答應過弟弟成年的時候會送弟弟一套定制的西裝。可他連弟弟的身量都還沒估算好,就害那孩子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的時光。
他看着鏡子裏自己的時候也會想——你這個殺人兇手,你怎麽還能心安理得的活在這個世上?你怎麽還不能給母親和弟弟報仇?你怎麽能這麽傻……
他不想哭。
傅深說的對,眼淚是最無用的。
所以他即使紅了眼,卻還是笑着:
“我剛才看見韓知了。我真的很想扇他一巴掌,不過這個決定很沖動也很不明智,您放心,我會微笑着走下去的。”
“不,”傅深走上前,低頭給林溫整理了一下有些傾斜的領結,垂眸望進林溫的眼睛裏。“我給你的建議是,微笑着走下去扇他一巴掌。”
林溫有些錯愕地擡起眼,卻又在傅深仿佛什麽都明白的眼神裏真心的笑起來。
樓下會場已經開始播放開場的音樂,今天生日的主人公方妤在外敲了敲門,示意傅深約定好的時間已經到了。
傅深應聲上前一步,手放在休息室的門把手上。
拉開門之前,他突然回頭看向走過來林溫。挺直的身軀站在門邊,這一次傅深眼底卻沒了輕蔑的譏諷和高高在上的冷漠。他只是認真地看着林溫的眼睛,說:
“林溫,你已經不再是被他關在高樓裏的那只鳥了。”
話畢,傅深拉開隔間的門,在幕布之後輕推了林溫一把,把林溫推向了光亮處。
把那只困鳥推出了牢籠。
音樂的鼓點聲交融,散落的燈光搖曳,紮眼紛雜的人物出現在林溫的視野裏。
可他什麽也不在乎,只聽見傅深清晰的聲音響在他耳側。
傅深說:“現在廣闊天地,都是你的戰場。”
“林溫,瞄準仇人的心髒,射出十環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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