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卷疑雲,高宅臨水動殺機。
暗塵不起,碧血淩波地。
小路未行,仿佛輪回道。
音如水。
樓堂刃氣,軟語吳歌裏。
——點绛唇
“格裏是偏廳,嗯吾到堂前間瞄瞄。”柳兒嘴裏說的堂前間就是一般說的正廳或者堂廳。可這座樓是後院的一座獨樓,應該是這園子的戲樓或者書樓,不是宅子的幾進連房的正樓廳,所以就管它三開間結構的中屋叫做堂前間。
柳兒的話五侯從來都只有聽的權利,所以等魯天柳已經從旁門進到堂前間好一會兒了,他還站在原地沒敢動彈。那是因為魯天柳沒讓他跟着。但他還是忽然意識到什麽,回轉身來,伸手去拉那已經虛掩上了的花格漏門。
秦先生明明看到魯天柳和鄭五侯往前廳方向拐過來的,可是現在卻瞬間不見了。他往回走過來,在這三開間的樓廳前站住。這座樓沒有橫匾,只是在正屋八門的兩側立柱上挂了一副對聯:“一聲唱媚滿江河海,三杯茶香落日月星。”從這對聯上來看,這裏應該是個戲樓。是主人邀親會友品茗聽戲的地方。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這八扇門都沒搭扣。那麽這門肯定是開着的,要麽就是從裏面栅住的。他打開藤箱,從裏面拿出一個銅搖鈴。這個和酒瓶差不多大的銅搖鈴是個“攝魂死封鈴”,什麽意思呢?銅鈴裏的撞球是個固定死的空心球,這鈴铛搖動是沒聲音的。不,應該是這鈴铛搖出的聲音人是聽不見,只有鬼才能聽見,少數一些具有特異聽覺的動物也能聽見。
鈴口翻轉過來的邊沿是鋒利的刃口,秦先生從來沒覺得這刃口能派什麽用場。他會些三腳貓的功夫,那是在龍虎山學法時。那些道士高興時他教一招,你教一招拼湊起來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但在這方面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從沒覺得這些是真正的技擊功夫,用來教訓教訓地痞流氓也許還能湊合。下山時,老道士們也覺得對他有些說不過去,就送了他這麽個銅搖鈴,叫他在緊急時用這做武器,按“天師法”中收魂法的搖鈴路數格擊。可這法子他從沒用過,不但這法子沒用過,其他法子也沒用過。他這輩子就沒打過架。
他站在立柱旁,側身把手伸出,用銅鈴推了推最旁邊的門,門沒動。他橫着移動了一步,又用銅鈴推了推第二扇門,也沒動。于是他又橫走一步,準備再次推門。
“撲啦啦。”是羽翼扇動的聲音。秦先生的耳朵和眼睛的餘光告訴他,在往花房去的叉道口處,有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條直線般朝他飛過來。他身體趕忙一個斜側,那東西從離他挺高的地方飛了過去,可是飛過的同時卻丢下一些東西落在他的脖頸處。
秦先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飛過去的那團黑東西正扇動翅膀,在空中調轉方向。空中調轉方向時的速度是很慢的,這也就讓秦先生看清了,那是一只黑色羽毛的鳥兒,黃嘴黃爪黃眼睛。他對鳥不是太懂,但他見過以前那些用鳥兒銜簽算命的同行有這樣的鳥,好像叫蠟嘴鳥。這種鳥的喙粗短而且厚實,堅固有力,特別能啄咬。它在空中的飛行也可以快速轉換方向,很是随意和靈活。
其實秦先生對這鳥是真的不懂,不止他不懂,這世上還真沒幾個人知道這鳥。眼前這鳥叫瞿雎,是極具靈性的怪鳥。外相和蠟嘴鳥很像,實際上是有很多區別的,據說早已滅跡不見了。
《上荒禽經》有記載:沿水有鳥焉,其狀如烏,喙、足、眼黃,善啄,喜食屍腦毒物,是名曰瞿雎。
蠟嘴,在秦先生的眼中他依舊是蠟嘴。它在空中已經掉過頭來,再次朝秦先生直沖過來。秦先生這次是正面朝着那只扁毛畜生,所以他看得很清楚,這畜生是要啄他的眼睛。
對于這樣的攻擊武器和攻擊形式,秦先生一時竟找不到對付的辦法,只能還是一個彎腰低頭躲過。可這次與第一次不一樣了,它彎腰低頭,那蠟嘴鳥竟然也随之下落低飛,他這一躲的幅度比第一次大,反倒只是險險地躲過。蠟嘴鳥是緊貼着他的頭頂飛過去的,一直飛到往花房去的那個岔道口,輕巧地收翅落在一只平伸着的手背上。
一只潔白的手,修長的手指,優雅的手形,黃嘴黑毛的鳥兒落在上面一動都不動,手和鳥連在一處就像是一座溫潤的青田石雕。
只看得見手,卻看不見人。架鳥的人被欄外的劍形假山石遮住了。
秦先生深吸了兩口氣,摸了摸蠟嘴鳥丢在他脖頸處的東西,濕濕的,黏黏的,一股沖鼻的味道。秦先生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這是什麽,鳥屎!這扁毛畜生倒還懂得以勢取人,先不啄你,先拉你一頭屎,惡心惡心你。
秦先生看着那手,他知道那是對家的人。對家的人出現了,就意味着除了已經知道你們來了,而且該布的坎都布了,該撒的扣兒也都撒了。現在到了各憑技藝本事的時候了,生死在兩可之間,也在眨眼之間。同時,這也是最後的警告,怕死的話,現在走還來得及。
秦先生自嘲的笑一直就沒有消失,并且笑着朝那只手緩步走去。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蠟嘴鳥頭一伸,背一弓,腳一蹬,又直線般朝着秦先生沖飛過來。秦先生還是彎腰低頭,但他多加了個動作,彎腰的同時他還朝左側跨步。
蠟嘴鳥的飛行速度比剛才快多了,方向的改變也比剛才迅疾。幸虧是秦先生往左跨出了一步,這鳥才和他的臉成平行狀,貼着他的右臉頰飛過去。他不但感覺到翅膀帶過的風,也感覺到羽毛拂過的柔軟。他知道,要是不側躲的話,他的眼珠就可能已經少了一只。
秦先生沒敢停步,他不再緩步前行,而是突然邁步縱向那劍形石頭,帶着些微喘,縱向劍形石頭。
其實在那鳥兒脫手飛出的瞬間,一個青色的身影無聲地朝花房那邊隐去。秦先生看到了那個身影,他不會讓這身影逃脫,他也不能讓這身影逃脫。他要找到柳兒和五侯必須抓住這個身影,他要保證他們此行無恙也必須抓住這個身影。
秦先生随着那青色的身影一起隐入了花房巷子中的淡淡霧氣裏。
一陣琵琶的弦動聲從戲樓的二層傳到下面的堂前間,琵琶的聲音很清脆很悅耳也很急促,就如同盛夏的雨點,也如同五侯急促的心跳。
弦聲漸漸慢了下來,雨點漸息了,五侯的心跳聲也在減緩,突然間那心跳仿佛停止。
雨息了,風卻來了。一陣突起卷起的銀色狂飙,籠罩了整個廳堂……
鄭五侯剛剛才意識到秦先生沒有跟上來,他回身去拉那兩扇虛掩的花格漏門,這時他才發現,這門不是虛掩,這門關死了。這門虛掩的樣子其實就是關死,已經無法再拉開了。
五侯沒有費力繼續拉門,他想到的是柳兒。這門既然已經封口,那麽進到堂前間的柳兒不是更危險嗎?于是他連個眼都沒來得及眨,兩三個縱步也沖進了堂前間。
這堂前間和一般的正廳沒什麽兩樣。也是只有太師椅和茶幾、長幾之類的,有所不同的是這廳內比一般的正廳多了四根立柱,在廳堂的兩側。這大概是因為戲場放在二層,所以要特別加固,看戲的時候人多,木制的樓層要承受較大的重量。
廳堂內除了一般的擺設外,還有個人直直的站在那裏,那人不是魯天柳。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袍,長袍很幹淨也很服貼,都有些像是裹在身上。站立的姿勢很是僵硬,打眼看還以為是這廳裏多出的第五根柱子。
鄭五侯從來就不知道什麽是怕,面前這樣一個人他也沒覺得可怕,這是年輕人的優點。可是他的心卻在狂跳,那是因為不見了柳兒。他心裏怕了,他心裏也亂了。這是年輕人的缺點。
二層傳來的琵琶聲讓他覺得自己必須上去,上去的樓梯有兩道,是對稱的燕尾式雙樓梯。可兩個樓梯口都在廳堂的後牆處,過去必須經過那黑衣人的身邊。當然,這身邊的概念是指可攻擊的範圍。
琵琶聲的急促調起了五侯的肝火,他有些不管不顧地往前靠近。可是他馬上就止住了步子,将樸刀擺了個“圈兒刀”左斜劈的起勢。因為他發現琵琶聲也調起了黑衣人的殺氣。随着弦音,那人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如同是在舞蹈,可五侯眼中更像一把劍,一把有些彎曲的劍。這人讓他想到了師傅講的那些劍俠刀客故事裏說道過的“吳鈎”。
琵琶聲漸慢,那黑色的“吳鈎”殺意卻漸濃。弦音欲止,“吳鈎”鋒芒已現欲殺。
五侯的“圈兒刀”,也就是“旋風殺”刀法,是沒有閃躲避讓的招式的,所以他必須搶到先機,否則就算能一刀功成也是同歸于盡的局面。
刀風驟然而起,是旋風,銀色刀芒帶起的旋風。五侯的身體在旋轉,一圈接着一圈,随着這旋轉,刀風越來越急,刀力越來越勁。五侯帶着刀旋轉成一個必殺的漩渦。
“吳鈎”雖然也是利刃。但他只是一把能曲直的劍。輕巧的劍身肯定受不住樸刀卷起的狂飙。所以他只有退讓,退讓,再退讓……是的,他只能往後退讓,而無法往旁邊躲閃,因為那刀芒的旋風已經封住了整個廳堂的寬度。刀風中木椅、茶幾的碎塊在飛濺。
那退讓的步法姿勢合着琵琶的弦點,真像是舞蹈,怪異卻富有節奏感和韻律感。突然,黑色“吳鈎”停住不動了。他難道不再需要退讓開旋風的鋒芒了?不是,是因為這狂飙般的刀芒再也碰不到他了。
旋轉砍殺的五侯疏忽了一件事,在這裏,技擊功夫是其次,真正厲害的是布局,是坎面兒,是扣子。“吳鈎”不再退是因為有扣子落了,而且他能保證五侯肯定落扣。
“天網羅雀”是一道坎面兒的名字,其中頭扣是一張“韌藤馬鬃網”,這不是死扣,是個定扣。為四足一頭的布置,扣子就架在那兩邊的四根立柱上,那四根多出的柱子各牽一角為四“虎足”,動弦的扳扣為一“鳳頭”。
“吳鈎”已經快退到了後牆,他擋不住那刀風,所以他必須退。他要拉弦,所以他也必須退。
他突然止住退後的步子不動了,是因為他的左腿已經踩到了“鳳頭”,那是一塊翹翹板樣的青磚。青磚被踩下,“鳳頭”擡起,“虎足”便撲。
機括非常靈敏,弦子動得很快,那“韌藤馬鬃網”像片烏雲直直地往五侯頭頂罩落下來。
五侯的身形依舊在旋轉,他沒一絲其他反應就被罩裹在了網中。舞姿的收式讓那黑色“吳鈎”變成筆直刺向空中的“龍泉”,旋轉的刀風離他只差了半寸。
半寸的距離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半寸的距離可以成為一個高手一輩子的驕傲。
瞬間變成“龍泉”的黑衣人自信的微笑并沒來得及從嘴角翹起,就已經改換成一個怪異的表情,那表情很複雜,但能肯定這裏面有難以置信的成分。
左額到右嘴角處畫出一道筆直的紅線。這紅線意味着不管他是“吳鈎”還是“龍泉”,他已經斷裂了他的劍頭。
刀風斜着在他臉上畫出的紅線只切入了半寸深,可刀力卻貫穿了整個腦袋。
“四足挂鬃網,鴉雀逃無隙。”不管你是何等高手,入到其中便再難脫身,更別說繼續攻殺。
鄭五侯也無法脫身,但他可以繼續攻殺。他不是什麽高手,他只是個工匠,一個最善于建房立柱的工匠。進到這廳裏別的沒看清,這廳堂裏有幾柱幾架、位置距離、高度落差他已經了然于心,這“眼量”的技法是“立柱”一工的基本。網落下時,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也清楚網的位置,所以這兩個位置告訴了他牽網的索兒是怎樣一個角度。
他的旋轉沒有被落下的網阻止。因為他的刀法是靠旋轉來增加力道的,就如同奧運會項目鏈球、鐵餅一樣。他每多旋轉一圈劈殺的力道便增加一份。此時他已經旋轉了許多圈了,積聚起的力量已經足夠他在全身裹滿網之後,抗拒網繩的挂絆再多旋出一圈。這一圈的旋轉他足尖輕點讓身體稍稍躍起了一個小小的高度。
躍起的小小高度改變了網角上索兒與柱子間的夾角,也改變了五侯所在之處與柱子間的直線距離。
這直線距離多了一寸,僅僅多了一寸。所以從網子眼裏伸出的刀尖也僅僅比剛才多前進了一寸。一寸的長度減去剛才與“吳鈎”之間半寸的間隙,便多出了半寸必須從“吳鈎”的臉面裏走過。
“吳鈎”半邊的腦袋斜着滑落時,也許帶着許多的沒想到。身體是随後才倒下的,倒下時,半個血瓢般的腦袋狠狠地砸在後牆的牆板上。“咚”的一聲大響猶如鼓音,這是給那琵琶曲調收尾的鼓點,也是給他生命收尾的鼓點。
他畢竟不是真的“吳鈎”,也不是“龍泉”,斷了劍頭的劍還能殺人,斷了頭的人又能做些什麽呢?
斷了頭的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要人命的事。摔倒了他的身體,也就松開了他腳下的青磚。“鳳頭”重又落下,“鳳頭”落下能為何?是為啄食,是為取命。“天網羅雀”,羅到的可能是活雀子嗎?
天花頂板齊動,五侯的頭頂之上露出了這道坎面的二扣,那是已經被簧機繃得緊緊的九十九支“鳳嘴飛矛”……
魯天柳走入堂前間的時候沒發現魯聯和自家老爹。她本想回頭回到偏廳與五侯再商量,可是一股味道吸引了她。
她的嗅覺可以發現污穢的東西。可是他聞到的絕對不是污穢之物的味道,那味道在她腦海中本該是嗆人的、灼熱的,可是在這裏卻是晦澀的、陰寒的。
味道從二層樓隐隐傳來,并不強烈,是一般人無論如何都聞不出來的。這味道讓正在收斂心神的魯天柳心輪一抖,眉間微跳。這細微的感覺讓她決定上到二層去,而且一個人上去,不能帶着五侯。
她走到樓梯口,是右樓梯。本來應該左上右下,左天右地。可是魯天柳意識裏卻覺得上面的二層更像是地,那種味道一般只有地下的些東西才會有。所以她走的是右樓梯。
第一節梯階的階面沒有變化,第二節也沒有……所有的階面都沒有變化。梯階面板沒問題,可是四、五、六、七、八這五級梯階的撐板卻瞬間全都打開。
五排,每排五杆梨花槍迎面刺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般人沒法躲過。只有兩種人,對這有防備的技擊高手和沒防備的輕功奇人,他們可以在瞬間往上躍起或者後縱退讓躲開。
是的,這兩種人理論上可以躲開。而實際上就算是絕頂高手都不大容易,因為這裏往上和往後有頂有牆。頂和牆斷絕了可躲避的空間。
雖然只要有一點間隙,就可以給踩坎的人一些生存可能,雖然踩這樣坎面的一般不會是無能之輩,他們都具備利用一切機會逃生的能力。但實際的情況告訴我們,在這裏,躲避的空間已經不是可談論的話題,因為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空間。
撐板打開的同時,頭頂的寬板條也打開了,五排同樣的梨花槍刺下。背後的山牆上青磚也洞開,同樣的五排梨花槍刺出。
這時只有往旁邊躍出才能躲過被槍林刺穿的結局。而往旁邊躍出是高手正常反應不會使出的招式。更何況旁邊的一側是後牆,沒有出路。唯一的出路是躍向下面那半層樓梯。這樣的出路有道樓梯欄杆阻擋,這就要求逃生的人既要橫向躍出又要同時跨過扶手的高度。這身手速度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
坎面兒是個精絕的老坎面,叫做“匣中刺”。就是利用特定的位置和環境,将人如同關在一個匣子中刺死。唐武周時,太平公主隐藏私密的“侍佛樓”就布置有這樣的機關坎面。
《大周公主續記》記載:暗建侍佛樓,皆密,無可上,梯上具匣中刺。
在這老坎面中逃過性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在宋代,是個鑽天飛賊,他不但輕功路子別辟奇徑,而且還會瞬間縮骨,坎面動時,他是身體快速側向撲出,從樓梯欄杆的縫隙中鑽出,逃過三面刺。還有一個是在元代,是個橫練功夫極好的矮子,踹碎樓梯的木面掉到樓下,他躲過三面刺的方法是打破匣子。
因此,從有這老坎面起到現在,這坎面的扣子只改動過兩次。一次是将側面樓梯的最上三層改作“翻板百刃坑”或者“虎齒陷夾”,因為考慮到有人能鑽過欄杆,就有人可以越過或者撞斷欄杆,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讓側向逃脫的落腳點也變成死扣。還有一次是将樓梯木面的轉折處改為鋼面或者将木板面格檔做成“鋒口豆腐格”,讓有能力砸碎匣子往下逃的人絕了指望。
邁着怪步子的魯天柳如何才能躲過這可怕的坎面呢?讓琵琶琴音帶動着有些失魂的她能否成為逃過這坎面的第三人?将名副其實的工匠手藝和半調子技擊功夫彙集于一身的姑娘家,真的能在已經改良得無縫可鑽的匣子和必死的刺殺中創造出個江湖神話嗎?
不能,肯定不能。這樣的匣子別說是她這麽個姑娘家,就算是九天仙女也未必躲得過。
那麽魯天柳就必死無疑了?也不是,她不但沒死,她連汗毛都沒斷一根。
因為她根本就沒陷在坎面中,因為她從來就沒到匣子中去。
簡單的擦拭掃洗不是魯家六合之力的“辟塵”,那只是打掃。“辟塵”是六合之力中唯一需要練習輕身功夫的,“辟塵”所謂的“塵”首先是指犄角旮旯,花格縫隙裏的塵垢,還有就是躲藏在陰槽暗格、封孔背陽等地方的一些惡破和穢毒,這些東西有故意設下的咒蠱降頭,也有無意間遺落的釘頭木刺和一些污印劃痕,再有就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髒東西。本來“辟塵”一工要壯年男性才可勝任的,可柳兒偏偏要學此工。而且魯承宗拜訪了幾位半仙高人,他們一番推算後都說柳兒操此工猶勝陽剛男兒。
魯天柳為什麽必須聚氣凝神,那三覺才可以發現到一些東西?不聚氣凝神也可以發現,不但她能發現,好多人都可以發現。那發現的狀态叫被迷,也叫失魂。因為發現後你就無法控制自己,而被那發現到的東西控制。柳兒的聚氣凝神是為了能做到污不入心、穢不入神。能做到這點的人又怎麽可能被一聲單調的弦音所迷。
魯天柳疲趿的步法是為了迷惑二層彈琵琶的主兒,但更重要的是自己需要這麽走,這樣的步法可以探到機關坎面,步子的沉重可以震動消息使弦扳脫扣動作。
她是在上樓,但她走的不是樓梯的階面,她從做“辟塵”之工就很少正經地走階面,因為她平常做事的方位是樓梯的外邊角、底沿、底面。今天她走的是樓梯階面的擱邊。她只用兩根手指搭住欄杆的扶手的外邊角,上樓的感覺和別人從階面上走沒什麽兩樣。
她沒踩到坎面,她只是踩在坎面的邊沿上,但重重的落腳力道讓邊沿上受的到較大的力,也讓坎面的機栝受到不大的力。機括是很靈敏的,不大的力已經讓它崩緊的弦簧動作了。
坎面動了,匣子合了,“匣中刺”也刺了。可這都和柳兒沒關系。那些“刺兒”都在她的身邊豎立着抖動着,其他那些“翻板百刃坑”、“虎齒陷夾”也好,鋼板階面、“鋒口豆腐格”也好,跟她就更不搭界。
她繼續邁步上樓,但已經不是剛才那種怪步子,而是輕巧無聲的彈躍。坎子面一直布到第八節梯階,這是樓梯的最高一節。也就是說樓梯上沒其他坎面了。
站在二層的樓梯口,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矮矮的戲臺,戲臺上有一桌兩椅,這樣的布置應該是唱蘇州評彈的臺口。
中間桌上放着一把小三弦,兩邊椅子上都坐着人。一邊是個豐腴的女人,還有一邊是位枯瘦的老者。
老者真的很枯瘦,枯瘦得像是一具骷髅。而且讓人惡心的是他還搽了滿臉的粉,很厚很厚。厚厚的白粉在臉上粘挂不住,掉落得滿身都是,舊得變色的暗青色長褂被弄得白花花的。那老者的坐姿也很奇怪,整個身體直直地斜着,後腦搭在椅背上,屁股只擱一點在椅面上。樣子像是在小睡,可口眼卻朝天花頂大張着,一動也不動。
女人很豐腴,臉上也是厚厚的粉,但她是抹的油粉,白且亮且滑,除了油粉,她臉上還畫了許多油彩。腮紅、眼影、鼻影、眉線一應俱全,就連指甲也均勻地塗滿顏色,塗滿深黑的顏色。她坐得很端莊,懷裏抱着一把琵琶。
魯天柳聽過幾次評彈,是秦先生帶她去的,雖然那些演員也化妝,卻從沒見過這樣濃的妝。這樣的濃妝應該用在其他場合,比方說剛入殓的屍體。
女子見到了魯天柳,拇指一橫按住了琵琶弦。她的眼睛也大睜着,表情是驚愕而茫然的。出現這樣表情的原因應該來自“匣中刺”,這個厲害坎面竟然沒陷住面前這個姑娘家家。
她的确應該感到意外,所有知道這坎面的人都應該意外。現在的“匣中刺”竟然還有人能逃過,這真的可以說是個神話。
二層的樓梯口那怪味道更加濃烈,魯天柳在這怪味道的籠罩下對面前這兩個人的感覺就是詭異和龌龊。可是這種感覺的來源是什麽?她并不清楚。
魯天柳眼光從那兩人身上反複掃視過幾趟,她在認真地觀察,她沒放過任何一個細微之處。面前這兩個是什麽玩意她大概猜到了。
掃視中,她注意到兩樣東西。枯瘦老者的臉和豐腴女子的繡花鞋底。臉上的白粉不是化妝用的彩粉,魯天柳聞出那是石灰粉,在樓下她就已經辨別出奇怪的味道中夾雜着石灰粉的氣味。那麽奇怪味道中除了石灰粉的氣味還有些什麽氣味在裏面呢?
老者是用石灰粉蓋滿了臉面,臉上蓋石灰粉是幹什麽?難道是防止臉面腐爛嗎?那繡花鞋是新鞋,鞋底邊沒有一點黑土,只是有些潮濕,只是有些發黃,只是有些白灰,那白灰也是石灰。鞋底的石灰幹什麽用?莫不是為了覆蓋鞋子裏滲出的黃水?
濃妝、不粘土的新鞋、石灰粉、滲出的黃水、枯瘦僵直的老者,這些都不算什麽,可是同時把這些條件攏在一塊兒,這樣的人就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見到,那就是在墳場,在墳場埋着的棺材裏。
再次凝神聚氣的魯天柳似乎聽到東西腐爛的聲音。再次凝神聚氣的魯天柳的的确确聞到了腐屍的臭味兒。
兩具死屍,那是兩具埋了又被挖出來的死屍。那奇怪味道中除了石灰粉的氣味還有的就是屍臭。
魯天柳有些害怕,她不是害怕死屍,就像那枯瘦的老人那樣一動不動的死屍。她害怕的是活屍,就像那豐腴女子那樣的如同生人的死屍。
一個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卻左顧右盼、眉目有情地撥動琵琶。魯天柳知道那不是鬼,因為鬼那樣的髒東西她發現過,當時她三覺不是這樣的感受。而且現在是大白天,又不是綿雨、陰風、濃霧的天氣,這樣的環境和時間,要真是個鬼倒容易對付了。
把屍體做活當鬼用有時候比鬼還要厲害,它不受時間、天氣的影響,也沒有可以收服的經咒器物。只能用巧力破了這死屍的氣門或弦口,當然,這種方法首先要知道氣門和弦口的所在。還有個方法就是用強力擊碎它剁碎它。
魯天柳似乎下意識地前後換了下腳,其實她在換腳時稍稍退後了一腳掌的距離。他們這次進這宅子要找的東西肯定不會藏在這裏,對家不會蠢到讓兩具污穢的屍體看守的寶貝。這會玷污那寶貝,而那寶貝也會讓這對污物灰飛湮滅的。
魯天柳要走,她要與其他人會合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和兩具不知埋了多少天的半腐軀體糾纏是件不明智舉動。
她又随意地換了一下腳的站立位置。突然,琵琶琴聲響起,她看到的确是那“豐腴”女子在彈奏,手指很靈活,節奏很快,如同盛夏午後的暴雨。
魯天柳又退了一小步,這一步不是随意退的,是因為随着琴聲的響起,屍臭驟然間變濃,石灰粉的氣味再也掩蓋不住那味道。
這味道讓柳兒想到了屍毒,就算沒有屍毒,這樣的污穢氣味吸入身體也會讓人大病一場。她摸出個青瓷扁瓶,倒了一粒藥丸在口中含着。這是浙江一家專配偏門藥的藥鋪“品草堂”,為仵作、屍裣、遷陰宅這些幹死人行的配置的化穢丸。秦先生一定要她帶在身上,沒想到還真派了用場。
琵琶聲漸漸變緩,女活屍邊彈奏邊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一直懸着的雙腳撐在地面上軟軟地扭晃了幾下竟然還撐住了身體。
琵琶聲更緩了,女活屍腿腳怪異地走下了戲臺,邊彈琵琶,邊從臺下許多桌椅中空出的過道向魯天柳走來。那走動的姿勢很是怪異,像是雙腿撐不住身體那樣大幅度地扭動。可每個動作都配合着琵琶弦音的節奏和韻律,就像一種奇怪的舞蹈。
魯天柳沒有再退,這情形很明白地告訴她,這女活屍是不會就這樣讓她走掉的。
柳兒甩甩衣袖,抖出自己的一對“飛絮帕”。她死死盯住那漸漸逼近的女活屍,那女屍的動作讓她非常緊張,那些怪異的姿勢讓她無法辨別女活屍會如何撲殺過來。
女活屍扭動着、舞蹈着、彈奏着,散發着越發濃重的屍臭,一步步近逼過來……
假山洞裏并不十分黑暗,堆壘起來的太湖石有許多大小孔眼。這些孔眼讓每塊太湖石都象是一座玲珑的假山。外面的光線透過孔眼照進洞裏,斑駁地落在魯承祖的身上。
這些石頭的布置真的很奇妙,你站在一處,可以看到幾個孔眼中射進的光,而其他孔眼都是黑乎乎的沒一點光線透入,可是你邁出一步、半步後,剛才那幾個有光的孔眼就變得黑乎乎的了,換做了其他幾個孔透入光來。魯承宗知道這種假山的堆壘方法叫做“玲珑百竅”,已經失傳,據說只有姑蘇城裏可能還留有一兩個沒損壞的。
假山并不大,是因為姑蘇的園子在布局中是有君臣文武之法的。一般江南水鄉的園子,都以水景為君,山石為臣,樓臺為文,花木為武。這園子裏塘面不闊樓身不巨,那這假山怎麽可能很大。
這些建宅子布園子的道道,魯承宗心中比知道自己有多大年歲都清楚。可是讓他不清楚的是他在洞中蹑手蹑腳地走了一百八十步,卻沒見到假山洞的盡頭或者出口,更沒見到他一直以為先行入洞的魯聯。
他的“壁虎倒行”走法是很累人的,這麽長的距離沒到頭是很瞎人的,冷汗、熱汗一下子布滿他的額頭。
魯承宗知道自己入了坎面兒了,可他奇怪的是自己到底是在什麽地方跨入虛門的。這樣一個不大的假山之中要掩實門、闡虛門是很難的,這需要足夠大的地方,或者突然改變的路徑。假山洞裏的通道不可能有這樣大的面積,至于路徑,也無突然的拐彎和折轉,除非……
魯承宗對機關布局比他大哥魯承祖要高明得多。魯承祖二十多年的時間都用在道學上面了,他企望在道學之中能找到必勝的手段。而魯承宗不同,他是個好工匠,他更是個好江湖人。這些年他闖蕩江湖,結交了三教九流、各種門派的朋友無數,他虛心求教,博采衆長,不但對他所持六合之力中“定基”的工法大有補益,而且在機關布局、奇門遁甲方面也所獲甚巨。
魯承宗看着照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斑駁的光線,他的眉頭皺緊了。他把手中的寬刃刻刀探到那光線下,雪亮如鏡的刃口反射的光有些閃爍和抖動。他再将刃口稍稍轉了個角度,旁邊黑暗的石壁上沒有反射的光影。
亮盞子、散光,他猛拍了一把自己的腦袋,心中暗叫:蒙眼障,江湖走老了,還被蒙眼障給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