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熱心,才會因為深知世人之醜陋處而灰心失望,所謂愛之深則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會有三變,一變為由熱轉冷,由天下至為熱心之人變為天下至為絕情之人;二變為由冷轉死,因為絕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無視生死,所以入水不溺、入火不焚、處大雷雨而不驚、入大澤而不迷;三變為由死轉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無嗔無喜,無怨無尤,如流水順應萬物一般順應人心,逍遙如不系之舟。因為有這三變,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個雅號叫做‘陽關三疊’。”
唐夢生不禁長嘆道:“難怪得明春水說巫山門中沒有人敢真地惹惱了翠屏峰弟子。無論是熱心世事還是心灰意冷,他們都是志在世人、心中無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為心中有了一個大大的‘我’橫亘其間,以至于對生之樂戀戀不舍;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無我,與人動手之際,自然無視生死。說老實話,我自己就絕不肯和一個不畏死的人拼命。将心比心,也難怪得別人不願意和翠屏峰弟子動手。”
姬瑤光凝神注視着他,許久,又是一笑:“我早應該請你來與我們一道參詳巫山武學的,那樣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時間。”說着話鋒一轉,“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這樣三變以至于頂峰,可是歷代弟子,都止于第二變,便因對人世再無留戀而自絕于世。”
唐夢生的心神大為震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姬搖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傳人都無法攀上頂峰。譬如韓師姐,她因從小就精于捕蟲飼蟲而被起雲峰選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順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蟲的習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飼蟲也進展神速,在與各色毒蟲的親昵相處這一面,她超過了以往所有的起雲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驅蟲制敵,她也做得很成功。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蟲練功這一步上,她卻出了問題。按起雲峰的典籍的說法,以毒練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韓師姐卻發現,她每往前走一步,體內的真氣就要為之一變,令得她無法控制借助毒蟲練得的真氣,從而生出諸多變故,譬如心口不能相應,心手不能相應。閻羅王發現她若再這樣練下去,最終會全身僵硬而死。”
唐夢生吸了一口冷氣:“起雲峰以前的弟子,是不是就是這樣死去的?”
姬瑤光輕嘆道:“可不正是?于是閻羅王為她配制藥物以克制體內毒性。但這又帶來新的問題,就是韓師姐若是服藥,就無法再像從前那樣與她飼養的毒蟲忘形相處。她原本視它們為終生之伴,閻羅王卻視它們為終究要害人的毒蟲。蟲類雖無知,卻能感受到這股敵意以及韓師姐與它們的疏離,于是韓師姐再無法得心應手地馭使毒蟲,一旦精力不足,毒蟲便不聽指揮。”
唐夢生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開始明白起雲峰的那兩名女侍為什麽會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僅僅受了幾處劍傷便驅使不了那些蛇蟲。只因為韓起雲此時已經出了大問題,連帶得她手下的人也難有進展。
他看向姬瑤光:“那麽神女峰又如何?”
姬瑤光微笑:“神女峰一脈武功,號為‘巫山雲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說法,巫山雲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癡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搖曳生姿,變化無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雲雨’四個字的真谛。”
他嘆了口氣:“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談以情馭氣、對敵對人皆能揮灑自如?情若能夠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這還能不能稱得上一個‘情’字。事在兩難之間,瑤花想要沿着這條路修練到巫山雲雨任飄搖的境地,只怕是緣木求魚。”
這是鬼神也無能為力的事情。
随着他的娓娓而談,唐夢生心中又生出飄忽迷離、不可捉摸的感觸。
他開始明白姬瑤花面對小溫侯時那種進亦難、退亦難的心境。
姬瑤光的話鋒又是一轉:“你現在可否明白我們為什麽要盜走太乙觀的心法秘籍了吧?”
太乙觀的心法秘籍,歷來由長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時,都秘密地将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寫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後,長老堂再取出秘籍,當衆宣讀新住持的姓名。所以當紫府真人坐化、長老堂發現秘籍失蹤時,太乙觀的震驚與騷亂可想而知。
唐夢生苦笑:“解鈴還需系鈴人。巫山武學既然源自道家,要彌補它的缺陷,當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尋求方法了。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觀,哦,還有龍門觀的心法秘籍,你們有沒有盜其他哪個道觀的武功秘籍?”
姬瑤花一笑:“我們當然要将各家武功全都搜羅回來,細細研讨。不過我們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處。那些負責看守的人,要麽未曾發現,要麽發現了之後不敢聲張。所以外間并無人知曉此事。”
唐夢生困惑地道:“那你們為什麽要留下太乙觀的這本原本?”
姬瑤光輕嘆道:“瑤花發覺太乙觀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動如山,無情若水,是這樣吧?山何嘗不動?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怒,冬山如藏。說不動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水又何嘗無情?桃花春水綠,明月秋江來。世間萬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時每刻,都自有其千變萬化的性情。這樣的變化,又豈是枯坐觀中、鎮日裏冥思靜想的太乙觀弟子所能領略的。”
唐夢生笑了起來:“變是它的表象,不變是它的內心。流水本無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會覺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
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塊石頭都有其性情與生命,絕不同于其他人眼中的石頭一樣。
姬瑤光凝神尋思了片刻,又搖頭道:“我們還是不太明白。此外,太乙觀心法講求空明寂滅,物我兩忘,修習到至高境界,應如槁木死灰,是吧?”
唐夢生答道:“這說的是心神凝定不動,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燒。世間萬象,只如過眼雲煙,了無痕跡。”
姬瑤光莞爾一笑:“瑤花不明白的也就是這裏。太乙觀修習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無生趣。天地之大德曰生,太乙觀卻以死寂為至高境界;大道無名,變動不居,周流六虛,太乙觀武學卻以鎮定為要務。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唐夢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錘,一時間無法開口。
姬瑤光又道:“歷代修道之人,每多長壽者;太乙觀號為道家正宗,論理應當最合道家養生之道,但為什麽歷代弟子中越是修為精深者越是易于早逝?今年坐化的華陽子,也不過四十二歲吧?”
唐夢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太乙觀武學,的确有過于追求清靜無為之弊。為了求得空明寂滅的境界,勢必要斷絕一切可能引發變化與動搖的心念。諸念皆斷,生機随之而絕。”他看看姬瑤光,“這種情形,與翠屏峰的陽關三疊似有殊途同歸之處。”
姬瑤光微笑:“所以我說太乙觀因處在九華山中,受佛家影響太深,專講求‘空’與‘滅’二字,早已偏離了正道。”
九華山歷來被視為地藏王菩薩的道場,與五臺山、峨眉山、東海普陀山并稱為中土四大佛家聖地之一,佛寺衆多。太乙觀弟子耳濡目染,對佛理之熟悉,遠過于一般道家弟子。
唐夢生想到自己的蓮花劍,蓮花為佛家之花,他曾問過紫府真人為什麽要以蓮花命名這柄劍和這派劍術,紫府真人回答說,是因為九華山之得名本源于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詩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氣太重,故名為“蓮花”。
姬瑤光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變化。
唐夢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學同樣源于道家,同樣因為走了偏鋒而生出諸多問題。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認為我們兩家若能互相參詳、取長補短,将可彌補各自的缺陷?”
姬瑤光的眼中閃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誠如唐兄所言。這正是我們想方設法引唐兄到聖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鑒巫山武學以救太乙觀武學之偏,巫山門也同樣可以借鑒太乙觀武學來完善巫山武學。”
唐夢生注視着他:“你想如何來救偏?”
姬瑤光道:“直到現在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