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堂妹時,我又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現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溫和慈愛的小婦人而已。”
方攀龍震驚地看着他:“就這樣?”
少年時的癡狂與熱情,都将是這樣的結局?
唐夢生又道:“我還沒有說完。現在的她當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願意用我的性命去換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龍的神情明顯地松弛下來,不知不覺間已對唐夢生有了親切之感,說道:“難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觀弟子不同。”
唐夢生凝視着他:“你想試一試嗎?”
方攀龍一怔。
唐夢生道:“太乙觀練氣之術,講求一神守內,一神游外。不能擺脫俗世中愛戀之情的唐夢生,與心地空明、寂靜無為的唐夢生,是一個人,又是兩個人。外在的那個唐夢生面對他的小堂妹時仍然有着愛意,內在的那個唐夢生卻能無嗔無喜地觀望着這一切,有如風過水無痕,水流石無跡。”
方攀龍出神地望着虛空,忽而說道:“這樣子修習到後來,內在的那個唐夢生是不是會最終蓋過外在的那個唐夢生,讓你慢慢地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夢生聳聳肩:“我不知道;至少現在我還做不到。不過,按太乙觀的心法來說,應當是這樣。”
方攀龍怔了許久,忽地大笑起來:“我真傻,就算這樣,又有什麽關系?我若不變回過去那個方攀龍,又怎麽能去幫姬師姐完成她的心願?”
唐夢生震驚地看着方攀龍。
他不知道方攀龍現在的情形,是正常,還是不正常。
如果修習太乙觀的心法,方攀龍最終會淡忘他當初對姬瑤花的愛戀;然而他要忘卻,卻是為了恢複清靜空明的心境,為了更好地幫助姬瑤花。
唐夢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方法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更不知道修習成功之後的方攀龍會變成什麽樣子。
像方攀龍這樣心志專一的人,本來是最容易修習到太乙觀所講求的空明寂滅的境界的。
然而推動他達到這一境界的,卻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愛意;甚至他的空明寂滅之境中,也有着不同于別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瑤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夢生霍然一驚,深思地望着方攀龍。
太乙觀歷來認為,必得剔除人心中種種雜念,如水洗鏡面,才能達到空明之境。
然而這是不是違背了自然之道?
方攀龍沿着他心中的愛意走上的這條路,是不是更順應這自然而然的天道?
唐夢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龍的眼光來看太乙觀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瑤光說得不錯,太乙觀的心法,的确有不合大道之處。天地之大德曰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間那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生機與愛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滅的心境之中,若無這一番生機與愛意,便是一種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夢生站起身來,臉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謝你了。”
方攀龍莫明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觀心法,又不是我來教你機關之學,你謝我幹什麽。”
唐夢生“哈哈”一笑:“是極是極,我竟然也糊塗了。”
【十一、】
日出之際,聖女祠中百鳥争鳴,平添了許多生氣。
唐夢生伸着懶腰自大殿中走出。
姬瑤花站在庭院中,遙望着天空中變幻的雲霞出神。
唐夢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換回女裝,而且很顯然是精心修飾過,一襲雨過天青冰紋缭绫長裙,肩頭籠着碧色蜀錦披帛,長發低低地挽了個堕馬髻,随意插一枝碧玉釵,腰間的綠羅帶尾端以淡綠絲縧系了一顆明珠,長長的流蘇在晨風中輕輕飄拂着。
唐夢生注視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着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是在一個夢境中,眼前的人影随時會随風而逝。
姬瑤花感覺到他的注視,回過身來,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無蹤,那個冷靜聰慧、目光敏銳的姬瑤花又回來了,她只看了唐夢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說道:“你昨晚與方攀龍的一番話,令你們有了什麽樣的感悟?怎麽不但方攀龍有了很大的變化,連你也有了變化?”
唐夢生也是一怔:“你都聽到了?”
姬瑤花抿嘴一笑:“瑤光答應你不聽,我可沒有答應。”
唐夢生只好苦笑。
姬瑤花從來就不是什麽君子。
他低頭看看自己:“我能有什麽變化?”随即笑道:“不會是因為我一個晚上沒吃飯,就變瘦了吧。”
姬瑤花眉頭微皺:“昨晚你在與方攀龍談話之前,對我的态度之中,有着連你自己也未能察覺的防範之心;因為你下意識裏一直在防範我欺騙你甚至于誘惑你,對不對?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這一點。可是現在,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這個問題了。你甚至絲毫也不掩飾你對我現在這個樣子的欣賞之意。為什麽?”
姬瑤花的敏感與眼神的銳利令得唐夢生不由得嘆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沒有人能隐瞞什麽。我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飾。”
姬瑤花又是一怔:“太乙觀心法不是講究要清心寡欲嗎?你卻為什麽對自己的情感不加約束,由它泛濫?”
唐夢生注視着她說道:“姬大小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否給我真實的回答?”
姬瑤花一笑:“一定是瑤光又在背後說我的壞話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我的話,才要我保證真實。你問吧,我一定會給你回答;至于這個回答是不是真實,你去問瑤光吧。你要問什麽?”
唐夢生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現在對小溫侯是怎麽樣的心情?”
姬瑤花臉上微微一紅,別過頭去道:“這個啊,好像與我們要談的事情沒有什麽關系吧。”
唐夢生微笑:“你曾告訴我,瑤光認為巫山武學最大的弊端便在于七情六欲如水無岸。你們認為若加以約束便不合自然而然的大道。可是你又為什麽不去放縱自己對小溫侯的這番心意呢?”
姬搖花回過頭斜了他一眼:“你這人明知故問啊。”
天底下販夫走卒都知道,小溫侯之所以遲遲未能将姬大小姐娶過門,完全是因為姬家少爺從中作梗。
姬大小姐身處其間,也是夠為難的了。
唐夢生追問道:“我自然明白個中原因。那麽你因為瑤光的緣故而抑制住自己的這番心意,又算不算有違自然之道呢?還有,據說朝雲峰弟子世世代代都是藥王廟的女巫,所以她們必得約束自己的心,不能有俗世愛戀之情,這似乎也大違巫山門所說的自然大道吧?為什麽你們卻都視為理所當然呢?”
姬瑤花低眉不語。
唐夢生進一步說道:“瑤光曾說,巫山雲雨一脈,必得領略情之滋味,才能将其中真谛發揮到極致。以姬大小姐的眼界之高,能夠遇上一個小溫侯,實屬難得;本來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瑤光如此聰明,不會不看到這一點,可他卻阻攔你再向前走,這又是什麽緣故?”
姬搖光的聲音自殿門外傳了過來:“唐夢生,你不是要在我的瑤花之間挑撥離間吧?”
他們回過身。
姬瑤光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下石階。
姬瑤花走過去扶着他。
姬瑤光看着唐夢生道:“我阻攔搖花,是因為我害怕這條路走下去會讓瑤花粉身碎骨。瑤花若是放縱自己淪陷,情深如癡、情癡如狂之際,固然可能将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發揮到極致,但更可能會因為無力自拔而失去自己,變成一個為情所困的深閨怨婦。你知道神女峰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麽?”
唐夢生脫口道:“望夫石。”
情到深處,任性逍遙的神女,變成了哀怨不可自拔的望夫石。
姬瑤光輕嘆道:“明明知道是一口井,我又怎能眼看着瑤花掉下去而不加援手?”
他寧可姬瑤花選擇方攀龍,也不希望她選擇小溫侯。
也許姬瑤花只有選擇一個她不那麽着緊的人,才能夠保持住一顆冷靜清醒的心,進退自如。
但是那樣做的話,她只怕又永遠無法攀上巫山雲雨的境地。
姬瑤光覺得自己的思緒又開始紛亂。
唐夢生只一默然,便說道:“姬大小姐為了你的反對而約束住自己的心,似乎并沒有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吧。”
姬瑤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為什麽非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
唐夢生一笑:“其實巫山武學,也不是不可以自救的,只是你們囿于歷來的習慣,一直不敢去嘗試罷了。自然而然,任性逍遙,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