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無語。
自靖康之變以來,唐夢生以太乙觀住持的身份,主持浙西路的難民安置與赈濟,民生之艱,見得太多,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慨吧。
而她自己呢?
護翼着襄漢之地的小溫侯,是衆矢之的。兵兇戰危,小溫侯随時會再遇上南陽城外的那種兇險境地,她又如何能夠再像從前那樣,獨自飄然來去?
略停一停,唐夢生又說道:“當然,你若不将十二峰的武功心法都握在手中,是絕不會暫且放下這件事情的。”
姬瑤花笑而不語。
知道她的決定,姬瑤光跳了起來:“唐夢生那家夥,明明是要借這個機會将風頭太勁的巫山門打滅下去,瑤花你居然還——伏日升那些人一定會說,巫山門是被你毀掉的!到時候掀起的事端只怕更大!”
姬瑤花不以為意地道:“伏日升自然比我更懂得有生必有死的道理。而且——”她目光一轉,“瑤光,我記得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怕事的。”
姬瑤光悻悻地道:“我只怕到時候你應付不來,就要賣到我頭上來了!”
姬瑤花一笑不答。
小溫侯送走唐夢生一撥人,回頭來找她,低聲問道:“唐夢生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那樣做?”
姬瑤花盈盈一笑,已是回答了他的疑問。
小溫侯心中大是感動,一伸臂将她攬到身邊,低聲說道:“好,等到打敗了金人之後,我再陪你去重建巫山門!”
一旁的姬瑤光嫌惡地別過頭去。
小溫侯也太不拘小節了吧?這可是大庭廣衆……
但是他眼角餘光,瞥見姬瑤花隐在長袖中的左手,仍舊緊握着錄有淨壇峰心法的那卷帛書,不覺暗自一笑。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小溫侯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吧。
姬瑤光的心情,不覺大大好轉。
【後記:襄陽六州】
襄陽六州,為襄陽(今湖北襄樊)、郢州(今湖北鐘祥)、随州(今湖北随縣)、唐州(今河南唐河縣)、鄧州(今河南鄧縣)和信陽(今河南信陽)。紹興三年冬,宋兵克穎昌。僞齊劉豫命李成會同完顏宗弼占領襄陽六州。紹興四年(公元1134)五月,岳飛自鄂州出兵3萬進攻僞齊。郢州的守将京超號“萬人敵”,岳飛使張憲攻城未果又為長壽知縣劉輯所辱罵。飛大怒,親率士卒登城,殺敵七千,京超、劉輯俱死。随後,牛臯克随州,李成逃離襄陽。同年7月17複鄧州,7月23日複克唐州,8月中旬又收信陽,自此襄陽六州為南宋半壁江山的屏障。
小溫侯其人,純屬虛構。但是襄陽乃軍事重鎮,有這樣一個人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若要記流水賬似地接着這個結尾寫下去,應當是:金人以重兵攻川陝,小溫侯領軍入援吳氏兄弟的守軍,大散關一戰,金人敗退,自此不敢在川陝用兵;但是襄陽空虛,因此為僞齊軍趁虛占領。岳飛收襄陽後,小溫侯回守襄陽,着力經營,城防堅牢,由此才真正成為屏障南宋半壁江山的重鎮……
外傳:蘇蘇
蘇蘇的到來,在臨安這個醉生夢死的都市中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風。
第一次見到蘇蘇,是在西湖畔樓外樓的酒宴上。其時正是柔福長公主的壽辰,天子對這歷劫歸來的唯一手足極是友愛,恩旨頻頻,沿西湖一帶的酒樓,全都騰空了來為柔福長公主祝壽。樓外樓是驸馬都尉的舅父包了下來宴客。将作大匠、內廷供奉方攀龍也是席上貴賓。美酒佳肴也還罷了,難得的是最近到臨安的一班來自大理的歌舞伎,樂舞妝束,無不令人耳目一新。
領舞的便是蘇蘇。
坐在朱欄後,遠遠地望着那個眼兒媚媚、腰兒柔柔的紅衣女郎,在一群身着綠紗裙的舞伎中出沒,宛若碧波中一條鮮紅的游蛇——方攀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将這女郎比做水蛇,許是因為她那種柔若無骨的妖嬈體态,抑或是因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總似隐含着某種不可知的危險。
一曲終罷,蘇蘇到各席來敬酒,身後跟着兩名舞伎,各捧着一個木盤,用來接各席貴客丢過來的賞賜,珠寶玉石,轉眼間已堆滿了盤子,被黝暗的綠絲絨一襯,益發是琳琅滿目。
方攀龍身上從來不帶這些物件,眼見得蘇蘇已到跟前,同座的織造坊甘供奉笑着丢下了兩個金線銀絲繡就的小香囊,一邊拍拍方攀龍的肩道:“方供奉,回去之後拿你新造的流水小樓來謝我吧,別的我可不要!”
方攀龍笑一笑,尚未開口,蘇蘇已拈起一個香囊放回到甘供奉的面前,睐睐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難得有這麽個機會能讓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樓,我也想要得緊呢!”
換一個人說這番話,甘供奉自是絕不讓步;但是這樣妩媚得令人目眩的一個女郎,這般笑臉軟語地說出她的要求,甘供奉覺得左右兩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若是與這樣一個女郎争執,只怕那些好奇的目光立刻會變成不屑的鄙夷。
甘供奉只得索性大度地将那個香囊又推了回去:“蘇蘇姑娘既然想要,甘某自然供手相讓;至于這個香囊,原本就是送給蘇蘇姑娘的,又怎麽能拿回來呢!”
蘇蘇笑得眼兒彎彎,方攀龍心中卻忽地閃過一句老套不過的話:媚眼如絲。
甘供奉目亂神迷,只覺得別說一座流水小樓,就是十座,也值得拿來換蘇蘇對自己綻開的這個笑臉。
蘇蘇随即俯身靠近了方攀龍,一股混合着女郎體香的沁人花香陣陣撲來,以方攀龍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懾定了心神來面對。
蘇蘇曼聲說道:“方供奉,這麽多人見證,你可不能悔約噢——趕明兒我有了空,一定親自來向方供奉道謝!”
她腰肢一扭,丢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下一席。
方攀龍注視着她的背影。沒有人注意到,蘇蘇走路的時候,看起來風擺荷葉似地,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實際上,蘇蘇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輕盈缥缈。
方攀龍心中,不祥的預感更是強烈。
第二次見到蘇蘇,是三個月後了。
前面已經說過,蘇蘇的到來,在臨安城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風——王公貴戚,富商巨賈,無不喜歡新鮮人與新鮮事,東家請西家聘,蘇蘇帶的這支歌舞隊,竟是一日也不得空閑。方攀龍再不問世事,也總有關于蘇蘇的種種情形傳到他耳中來:蘇蘇今日到韓禦史府上時穿的是寶織坊的雪裏藏花貢綢,風頭勁健,将同場獻舞的內廷供奉菊部頭都比了下去;蘇蘇今日到劉大人府上時,正遇上劉大人開庫取冰鎮酒,在座有好事者,請蘇蘇著水晶鞋作冰上舞,蘇蘇居然能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絲毫不差地跳完一曲淩波舞;蘇蘇今日在珠寶商的行會上獻舞,珠寶行會将舞臺滿鋪珍珠,戲言不碎者便歸蘇蘇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場歌舞下來,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蘇蘇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壽,向大人酒酣耳熱,居然提出要将蘇蘇收為姬妾、貯以金屋,蘇蘇提出的條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寶樓臺——
方攀龍聽到這兒時突然驚醒。
一座真正的七寶樓臺?
臨安人現在已經知道,蘇蘇生得一雙富貴眼,她所要的七寶樓臺,不是尋常工匠用珠寶可以堆砌出來的;恐怕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建成那樣的樓臺。
如果連方攀龍的手藝也不能讓她滿意,那也就只好說是蘇蘇在存心為難大家了。
蘇蘇一放出這個風聲來,方攀龍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煩到了。
他再次見到蘇蘇,是在他打發掉第二十一個求建七寶樓臺的人之後。
門僮被蘇蘇的滿身花香熏得暈頭轉向,完全忘了通報,以至于方攀龍從沙盤前回過身來要茶時,才發現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邊的小厮,而是蘇蘇。
方攀龍皺着眉打量着面前這個裹着重重黑紗、但鮮紅的抹胸與雪白的肌膚仍是隐隐可見的女郎。
蘇蘇“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興見到我呢,是不是擔心我問你要一件你只肯給一個人的東西呢?”
方攀龍一怔。
仿佛已經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十餘年前,年少的自己,曾經對一個千變萬化的女郎許下了一個諾言:他要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寶樓臺。
那座樓臺,如今正在遙遠的地方伴随着那個他永遠也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現在,又一個水波般蕩漾變幻的女郎來向他要求一座這樣的樓臺。
蘇蘇不請自坐,伏在案上,撐着下颌,笑盈盈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