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龍嘆了口氣:“有誰見到你從大理寺監獄中救人了嗎?你逃什麽逃?真正是作賊心虛。”
蘇蘇惱怒地一腳踢來,這一回倒沒有落空,卻被方攀龍扣住了腳腕,一擰一送,蘇蘇痛呼一聲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龍,我又不是一根木頭,你動作輕柔一點兒行不行?”
她這連名帶姓地叫起來,方攀龍倒是一怔,心中難免異樣,他是不是與蘇蘇太過忘形親近了一些?
送走了柔福長公主和她的驸馬,蘇蘇仍是若無其事地在臨安城中招搖過市,三天兩頭跑到方攀龍家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些不着邊際的話。
方攀龍有時候很想問一問蘇蘇:是誰将你送到臨安城、送到我身邊?
但是他始終開不了這個口。
蘇蘇有時候也說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語,但更多的時候,總是那麽漫不經心地窩在他的羅漢榻上出神。
方攀龍覺得他們兩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種他們看不見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蘇蘇的心思——她就是不服這口氣,憑什麽她的一生早在別人的安排和預料之中?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都市中,蘇蘇還要迷惘多少時候,才能尋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還要徘徊多少時候,才能認清自己的前路?
元宵佳節,方攀龍府上的門僮和小厮,都放大假上街看燈去了。
方攀龍獨自站在庭院中,轉動開關,将一架嫦娥奔月的彩燈慢慢升起來。
燈下那薄如蟬翼的銅盤中,盛滿石脂水。
只要他點燃那盤石脂水,這具彩燈便會被熱氣托上天空——直至銅盤中的石脂水燃盡。
這是一個沒有什麽用處、只不過手工極其細致、可以拿來打發時間的小玩意兒。
僅僅打磨那菲薄的銅盤,便花去了他三天時間。
方攀龍卻站在那兒恍惚出神,遲遲不曾點燃盤中的石脂水。
直至身後房門“砰”地一聲響。
蘇蘇氣咻咻地沖了出來,一路走一路叫道:“方攀龍,恭喜你啊!”
方攀龍一怔,回過身來。
蘇蘇兩手叉腰,乜斜着眼氣哼哼地說道:“恭喜你馬上就要做賀大人府上的乘龍快婿了!瞞得這樣緊法,是不是生怕我來鬧你的喜堂?”
方攀龍錯愕地道:“這話好像應該我來說才對吧?不是說你已答應嫁給張皇後的一個侄兒嗎?”
蘇蘇惱怒地道:“你倒會撇清!實話告訴你,來你這裏之前,我已經到賀大人府上去了一趟,幹幹脆脆地告訴他,我是你家長輩給你訂下的妻子,只等嫁妝辦好便要過門!”
方攀龍忽然道:“慢着,賀大人是不是也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蘇蘇冷笑道:“那老滑頭,在官場打滾一輩子,裝腔作勢有什麽不會的?自然說絕無此事、純屬誤會了——方攀龍,你和我混了這麽些日子,名聲可也不太好了呢,聽那老頭的口氣,似乎還說他家女兒就算年長未嫁,也不會嫁你這種人呢,倒叫你白高興一場是不?”
方攀龍啼笑皆非:“蘇蘇,哪裏來的流言,你就信了?”
蘇蘇悻悻地道:“無風不起浪。”
說到此處,蘇蘇忽地張開雙臂牢牢抱住了方攀龍,方攀龍大出意外,手足無措地呆在那兒,覺得蘇蘇身上的體香與花香一陣陣地直沖入腦中,令得他腦中空白一片。
蘇蘇喃喃地道:“我現在也明白這裏面有問題,這些話必定都是有人故意放出來讓我聽的,現在那個人想必正躲在暗處偷笑來着——但是我不管了。我受不了将來有另外哪個女人來霸住你,不如我自己來霸住你比較放心。”
方攀龍不由得扶住了蘇蘇的後腰,忽然覺得空蕩蕩的心中已充滿蘇蘇的熱氣。
蘇蘇忽地想起一件事,擡起頭來問道:“你聽說我要嫁給張皇後的侄兒,就只會悶在家裏做彩燈?”
她口氣中的不滿和不平,顯而易見。
方攀龍一笑:“是啊。你不是讨厭從下水道逃跑嗎,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該飛出臨安城。”
蘇蘇自然知道他這話當不得真,但是聽在耳中受用得很,喜滋滋地道:“方攀龍,你現在倒也會說這種甜言蜜語了。我不管你是不是騙我,總之要說給我聽就行。”
方攀龍環抱着蘇蘇,心中不知怎地突然閃過年少時那個女郎變幻不定的笑容。此時此刻她是不是正在暗處心滿意足地偷笑呢?她将蘇蘇送來臨安、送來他身邊,是不是因為,她的心中,終究還是顧惜着他的孤單……
冷不防蘇蘇一腳踩在方攀龍的腳背上,警告地道:“喂,不許走神,不許想別的人別的事!”
方攀龍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來。
即使他們的命運是由別人安排的,又有什麽關系?
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的心。
外傳:烏金
【一、】
血紅的太陽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風,稀疏幾根長莖野草在風中搖擺不定。
烏金和同伴們挎起大得與他們瘦弱的身軀很不相稱的柳條筐,跟在扛着鐵鍬和長鋤的各家大人身後,奔向暮色中已經陰涼下來的原野,鐵鍬與長鋤挖開地面,烏金他們手中的一根根鐵鈎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尋煤塊。
離地面最近的煤層,早已經被搜括殆盡,只能再深挖一尺。
暮色漸漸變為夜色,月下遠遠地出現一騎。
那騎者望見原野上這奇特的一幕,不由得勒住了馬。
他還從沒見過這樣挖煤的。
月下這群衣衫褴褛的村民,瘦削佝偻,滿面黧黑,沉默地、艱難地搜尋着于他而言舉手可得的煤塊。
他環顧這荒涼的原野。
不需要更多的勘探,他已斷定,在這一片荒涼之下,埋藏着難以數計的煤塊。
守着這樣一座寶山,卻要如此艱難地謀生。
他注視着這群與他素陌平生的村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憐憫與酸辛。
也許是因為,看起來他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艱辛令人恻然不忍。
烏金直起腰來擦汗時看見了這個徘徊不去的、奇怪的過路人。
月色之中,那人雖然騎在馬背上,也看得出身材很高大。衣衫很破敗,氣宇卻很軒昂,鞍邊斜挂着一根齊眉鐵棍和一個水囊、一袋幹糧。
同伴們也看見了那個人。
但是他們都太累了,木然望了一眼,便又彎下腰去。
那過路人卻已策馬過來。
十個過路人中,有九個人是問哪兒有水——這和尚原上,方圓幾十裏內,看不到水。
但這一個不是。
因為他策馬走近的時候,烏金他們都嗅到了他水袋中清水的氣息。
自有記憶以來,對水的渴望,已經使得他們就像沙漠中的駱駝一般對清水的寶貴氣息極度敏感。
更何況還有幹糧袋中風幹的肉脯的氣息——這過路人雖然穿得破敗,但是有吃有喝,還有馬騎,真是叫他們豔羨不已。
烏金覺得自己的喉頭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咽下一口唾沫的同時,也聽到了夥伴們吞咽唾沫的聲音。
那過路人在烏金的父親面前勒住了馬,問道:“你們為何不開窯攻煤?”
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太過閉塞、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開窯攻煤這回事?
烏金的父親直起身來答道:“我們這兒有地火,一開窯就會燒死人。”
那過路人微一皺眉,正要細問,前頭一個村民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旁邊的人驚叫起來:“唉呀阿七伯挖得太深了、挖到地靈啦!”不敢去救,慌亂地四面散開。
那過路人的眉頭皺得更緊,策馬奔了過去。
一奔過去,他便知道為什麽沒人敢去救那個倒地不起的阿七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已經從地下冒出、彌漫開來。
他屏住呼吸,鐵棍探出,輕輕一挑,便将那阿七伯攔腰挑起來,擲了出去。
鐵棍随即回過,挑起大大小小的土塊,将那冒出殺人氣味的地洞堵個嚴嚴實實。
待到他策馬回來,阿七伯已經略略有了知覺。
他原以為這些村民會感激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畏懼地離他、離躺在地上的阿七伯遠遠的。
烏金的父親因為剛剛與他說過話,自覺有責任将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向前站了一步,說道:“這位客人,阿七伯冒犯了地靈,這個……”
他遲遲艾艾,不知說什麽好。
那過路人已明白他的意思,必是想說,不敢再将阿七伯留在村中了。
這樣的例子,他見得也不在少數。冒犯神靈的人,哪怕是至親,也不能不趕出村莊,以免害了整個村子。
那過路人憐憫地打量着他們。這樣無知,這樣惶恐,又這樣殘忍。
為的也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