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往事如煙

自他将我認作他人那夜以來,我雖快步離去,走得灑脫,但仍惴惴不安,不過他好像忘了發生了什麽。我躲避他所有向我望過來的眼神,又聽說他在打聽那日宴會有哪些人來,我擔驚受怕,既想讓他知道我對他的心思,又不敢讓他知道。

他是坦坦蕩蕩的正途人,我怎可拉他一起沾污泥,我和他的差距在我眼前一直晃,一日比一日清晰,他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我只是個毫無權勢的小官。

那日我怎麽,怎麽就自作多情,怎麽就去找他了呢!

可那當真是我自作多情嗎,他看我的眼神以及待我的舉止真的沒有那個意味嗎?

我越想越亂,越亂就越躲,越躲又越想。

這樣的心思實在是折磨我,我一定要丢了這等心思,一定要。這樣不遠不近像什麽話,我怎可耽誤他,又怎能讓自己淪陷,不如将他推得更遠。

一日我谏言時,他突然站出來反對我,我沒有了以前的謙和,直接就諷刺他,他一臉震驚,看到他慘白又憤怒的神色,我有種快意,但又馬上後悔了,緊接而來的,就是心痛與自責。

這又是何必……他只是對我無意,他不過是另有所愛,那又有何錯?我又為何待他這樣。

可下次就是他來罵我了,我也不甘示弱,與他對吵起來,不過一月,我們在朝堂上就大吵過十幾回。

鬧成這般僵硬的局面是我沒想到的,這比以前更讓人心痛,我一點都不想這樣與他争吵,可是我當真難以承受那一日他錯認我的難堪與羞辱,我是氣的,更是悔的,我就不應該去表意,若是不表意,我也不會與他鬧成這樣。

在我和他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些許原州災民一路颠簸,逃進上京,我才知去年的河堤未修,災款未到,絕了收成,州官怕東窗事發,索性拒了調配,原州城內鎖城自封,沒有吃食,他們便易子而食,還有‘菜人’一說……

我聽得渾身冷汗,這實在是慘無人寰……

我偷查這原州貪污案,數十官員被牽扯,又往上查出不少高官,關系網太廣,我去請教了我的老師。老師聽了之後,嘆了口氣,良久才說:“你想做,就去做吧。”

我當然想做,我做官便是為了求公道,百姓不能白死,也不能含冤,我上交了一份名單給聖上,但我怕牽連老師,只是扯了幾個不大不小,但在其中卻相當重要的樞紐官職。

要是他聖明,或許會為百姓主持公道,若是昏庸,那便也無能為力了。我一人之力,埋伏不過一年,只能查,不能做,交上名單,也是讓我心有安定,至于生死,我倒不是很在乎,只是不能為老師送終了……

這事最後由屈堯去辦,他背靠大勢,毫無顧忌,又雷厲風行,做得極好,這一舉,我不知擋了多少人的道,他也招了不知多少人的恨,但死的不過是腐敗的大樹中啃食的蝼蟻而已。

他們說我犯了大錯,讓他們不知損了多少錢財,我跪地說不知其中利害,只是求了一項功名,還請恕罪,他們決定趁着這個機會震震屈太傅,便以我為靶子,推我去陷害屈堯。

我和老師跪在地上,身旁奴仆踩着我的手,反複碾壓。我埋頭不語,一穿紫色官服的人直接踩着我的頭,重重踩向地面,額頭磕在粗糙的地面,磨出血來,我疼得沁出淚意。

“你的頭硬,能抗得住這腳,不知你老師的,抗不抗得住刀?”

“程大人,不要為了你那點名譽,又害了宋大人一道。”

我咽了咽口水,“小人……知道了。”

那人松開腳,說:“哈,這不就得了,左右不過是一個在朝堂上給你使絆子的人,除了也是痛快。”

我擡起頭,笑說:“是啊,痛快。”

我在朝堂上義正言辭,說屈堯與原州貪污案有關,也是其中之一,我将‘搜’出來的信呈與陛下看。

那封信不是寫的屈堯,而是朝堂上不少高官的貪污罪狀,上面條條框框列了無數,聖上看了便知道是何用意,他可以借口說我是誣陷,推我出去做了替死鬼。

我可以當場死在朝堂上,後面的人不會查,聖上不會把那封信給任何人看,死無對證,帝王還能秘密調查,遂了我的願。

我算盤打得好,但也只是打得好而已。

陛下看完後折起信紙,厲聲質問屈堯,屈堯氣得渾身顫抖,目眦欲裂,說他絕不可做出貪污這樣的事。

聖上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一臉倦怠:“也是,不過一封信而已,”聖上話鋒一轉,“程侍郎,你說這封信是你親自搜出來的?”

我趴伏兩隊官員的最前面,地面冰涼,直接涼透我的後背。

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我,攥着我和老師的命,我要是說一個不是,老師恐怕命都沒有了,事沒辦好和故意不想把事辦好是區別可大,一個不過是我出去送死,一個是我帶着後面的人一起送死。

可原州貪污案何其歹毒,我要是說是我搜的,屈堯豈不是會沒命!

帝王到底是何用意?我怎麽就信了天子?信了他們少時感情甚篤?現如今屈堯一家勢大,聖上說不定是借着我的口來鏟掉他們一家。

龍椅上的人厲聲道:“說話!”

我抖得厲害,穩住聲音,大聲說:“是我搜的!但是我只發現了這一封信,上面的官印看起來像是真的,我不了解屈侍郎的官印,并不确定是真是假,所以呈與陛下龍閱,望陛下聖裁!”

我頭伏得更低,我能感受到屈堯的視線緊緊盯着我,我不敢擡頭看他,只在心裏一遍一遍重複‘陛下聖裁’四字。

“我也辨不清這上面的官印,像又不像……”

我呼吸急促,暗暗下定決心,一旦陛下說官印是真的,我就說這是我僞造的,然後裝得了瘋病,叫喊我嫉妒屈堯,所以誣陷于他,這樣能保他性命,或許,或許也能保老師一命……

“罷了,這官印看着惱人……依程侍郎的能力才幹,沒查出其他的想必也是查不到什麽了,屈堯,你就卸了這職權吧。”

“我……是……”屈堯不甘。

“至于程侍郎,你這谏議大夫當得不錯,戶部侍郎也當得好,立了大功兩件,可想要些什麽賞賜?”

“……回陛下,臣沒有想要的。”

聖上呼出一口氣:“嗯……那就退朝吧,朕坐都坐累了,更別說你們站着,走吧走吧!”

朝臣們陸續出了殿門,我仍就保持這個姿勢未動,屈堯在旁邊看着我,等人走完,然後踢了我一腳。

這一腳簡直踢走了我的自尊,踢走了我渾身豎着尖刺的防線。

我抖了一下。

“屈堯,你怎麽還不走?我都換了身衣裳了。”

“回陛下,臣在等程大人。”

聖上聲音輕快:“你等程侍郎做甚?他才剛剛告完你的狀,現在肯定是沒有臉面見你的。”

“我……”

帝王沒理會他的不敬,只催促道:“你快走吧。”

一旁的太監應是收到了帝王的眼色,笑道:“屈公子這邊請。”

屈堯腳步聲漸遠,我還是未動。

我旁邊的光線一暗,像是聖上蹲了下來。

“程侍郎,還不起來嗎?”

我壓着聲音,盡量輕松笑道:“陛下,臣的腿跪麻了,過一會兒便好。”

聖上像是看我許久,嘆了口氣,便離開了。

我維持趴伏的姿勢不知跪了多久,跪到腿真的麻木了,我才帶着一臉的淚痕,一頭的冷汗,木然地擡起頭,緩了一會,才一瘸一拐地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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