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傷逝
陳旭将周乘洋橫抱起來，以最快速度向前跑去。
他沒有其它任何想法，只想在最後時刻把周乘洋送回乘風谷。
周乘洋的身體很輕很輕，仿佛只有幾十斤，生命能量正在迅速流失。
“別急，慢慢來。”他笑道。
陳旭雙手盡量保持平穩，雙腿發力狂奔，嘴裏說道：“周前輩你休息一會，我很快就到。”
周乘洋閉上雙眼，六千年時光在心頭一閃而逝。
兄弟們的豪情壯志，長輩們的祝福勉勵……
長街激戰、怒濤浴血、密林暗殺、險峰械鬥……
揚名立萬，天下無敵，誓言掃盡天下不平事……
紅燭微光、羅紗輕帳，含情脈脈的俏佳人……
徒孫繞膝、其樂融融，那快樂的晚年生活……
俱往矣……
如今終是到了盡頭。
陳旭見周乘洋神情安詳，如同長眠，急忙叫道：“周前輩你別睡！快醒醒！馬上就到了！”
周乘洋閉着眼睛，輕輕說出一段話：
“別信規則，你的存在本就打破了規則；別信神靈，神靈也活不過千萬年；世界會越來越小，自己會越來越大；我在時間之內，你在時間之外。”
陳旭半句沒聽懂，只當周乘洋開始說胡話，語無倫次道：“快快快！快快快！很快就到！”
他雙腿如風車也似，一步十餘丈，跨越海邊的礁石，掠過濕濕的沙灘，穿過稀疏的椰樹，瘋狂沖刺十餘裏，前方終于出現熟悉的海灘。
海灘後有一片山脈，山中有個美麗的峽谷，那是周乘洋生活多年的地方，他晚年的家——乘風谷。
“周前輩快醒來！乘風谷到了！”陳旭大叫道。
周乘洋終于睜開眼睛，卻不看外面的風景，只是深深凝視着陳旭。
陳旭向他努力笑了笑，道：“你看，乘風谷就在那邊，你回家了。”
“我曾對你說，我叫阿海。”周乘洋道。
“你說什麽？”陳旭沒聽清，問道。
周乘洋答非所問，輕聲道：“謝謝你。”
陳旭笑道：“送你回家這麽小的事，別跟我客氣。”
他卻不知，周乘洋謝的不是今日乘風谷前，而是三千年前苡泰秘境中。
——那個和時間賽跑的少年，救了一個名叫阿海的男子。
周乘洋又閉上了眼睛。
他剛才輕飄飄的身子，陡然沉重起來。
陳旭快步前進，乘風谷就在前方，他甚至可以看見四個女人站在谷口，那是田小稻、麥幼禾、谷穗兒、米可醇。
沒有人比陳旭更熟悉生命能量，此時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懷中的老人已經死了。
他拼盡全力，還是沒能把周乘洋送回家。
他放慢腳步，托穩周乘洋的身體，一步、一步、一步走向谷口。
農家四女頓時了然，面如死灰，含淚下跪。
天地轟鳴，夜如白晝，紫霞滿天，風嘯雲湧。
海國之南、南海以北，滄海域劇烈震顫。
遠空有流星劃過，墜向茫茫虛空。
天兆降臨，舉世同悲。
青竹黯然嘆息。
李桃桃向南長拜。
劉相北仰天悲嘯。
張玉屏泣血昏迷。
帝國官道上，風雨樓和歲寒三友跪地大哭。
藍灣學府柳林中，席問之跪地大哭。
海濱行宮內，燕尋和漫寧跪地大哭。
只有陳旭，哭不出……
農家四女流着淚接過周乘洋的屍體，擡進乘風谷。
陳旭跌坐在地，機械而空洞，尚未從巨大的落差中醒悟。
生與死，原來隔得如此之近，原來可以如此之輕、又如此之重。
剛剛還在對他說“謝謝你”的周乘洋，此刻已陰陽永隔。
剛剛還是天下第一人，此刻已成為冰冷的屍體。
陳旭随時都在等着這一刻，但真正面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完全接受不了。
如果不殺妖獸，不烤肉，說不定可以送他回家。
如果不說那麽多廢話，不耽誤時間，說不定可以送他回家。
如果多給他喝幾口葫蘆裏的水，說不定可以送他回家。
如果……
陳旭仰躺下來，望着變幻多彩的夜空，陷入長久的靜默。
不知過去多久，天空恢複黑色，紫霞消失，轟鳴中止，一切歸于寧靜。
當世最偉大的巨人，結束了他六千年的漫長生命。
一個時代結束，新時代開始。
可天下做好準備了嗎？
……
……
身後傳來腳步聲，陳旭回頭一看，田小稻向他走來。
“祖師爺已下葬。”田小稻說。
陳旭點點頭，無言以對。
“你去拜一拜，然後我們就要封閉乘風谷了。”田小稻說。
陳旭愕然，封閉乘風谷？
田小稻道：“這是祖師爺交代的，他遺體下葬後，我們封閉谷口，永不開放。”
“漫寧他們想拜祭師傅怎麽辦？”陳旭問。
“在這裏拜，不必進去，”田小稻道，“祖師爺早已設下陣法，谷口一旦封閉，天下無人能進，他可以永遠長眠。”
陳旭不再多說，随她走到谷底小湖邊，那裏有一座簡陋的草屋，屋邊有一棵松樹，樹下沒有墳，只有平整的新土，立着一塊青石碑，碑上刻着五個字：
周乘洋之墓。
農家四女站立在旁，田小稻道：“向祖師爺道別吧。”
陳旭上前禮拜，點一支煙放在墓碑前，輕聲道：“周前輩，也謝謝你。”
四女擦去眼淚，和陳旭走出乘風谷，田小稻施法封閉谷口。
“轟隆隆……”
乘風谷兩旁的岩石山體緩緩合攏，無數陣紋閃現，一座巨陣籠罩山谷，乘風谷就此封閉，永不再現。
“你們有何打算？”陳旭問。
田小稻道：“暫時去藍灣城定居。”
“我們走。”陳旭最後看一眼乘風谷，與四女結伴東去。
次日，農家四女進入藍灣城，陳旭獨自回到海濱行宮。
漫寧和燕尋去了學府，和席問之祭拜周乘洋，沈落仍在臨南城做說客，墨夜、陸伯、坤哥陪同，行宮內只有玉嫂，已搭起靈臺，供上周乘洋的靈位。
玉嫂端上幾道菜，陳旭默默吃喝，臉色憔悴。
玉嫂心疼道：“這些天辛苦你了。”
陳旭勉強一笑：“我沒事。有點累了，我去睡一覺。”
玉嫂連連點頭，喜道：“該睡了，該睡了。”
于是在清醒幾月後，陳旭再次呼呼大睡。
……
……
一覺醒來，已是四天後。
陳旭睜開眼，首先看見一縷銀發，原來燕尋坐在床邊。
陳旭道：“對不起，我的任務失敗了，沒把周前輩送回乘風谷。”
燕尋握住他的手，柔聲道：“農家四女已告知當時情況，老師在谷口含笑歸天，神情安詳，這已是最好的結局，我們都要謝謝你。”
陳旭嘆道：“這最後幾天的路程令我難忘，明明是一些很平常的事，卻好像特別珍貴，足以影響我下半生。”
燕尋微笑道：“你一直是個快樂的大男孩，所以不要愁眉苦臉，我們想聽見你爽朗的笑聲，像以前一樣。”
她雖然在笑，眼睛卻紅紅的，臉上猶有淚痕。
陳旭心中難過，道：“你開心點，你老師也不希望你們太悲傷。”
燕尋點點頭，道：“把額頭貼過來。”
“幹什麽？”
“老師把所有神識傳給我，對我來說太多了，幾十年也難以煉化，我送你一半，咱們分享老師的遺産。”
陳旭搖頭道：“換作幾天前我一定很樂意，但現在不需要了，周前輩給了我別的禮物，精神力是你的，我不要。”
燕尋道：“師妹已閉關，很長一段日子不會出關，我無力煉化如此龐大的神識，所以這不是送你好處，而是求你幫我分擔壓力。”
“以後再說，”陳旭岔開話題，“漫寧在哪閉關？”
燕尋指指地下，道：“行宮下有地宮，設了龐大的聚靈陣，是絕佳的修煉場所。師妹本想等你醒來，但怕見面時大哭一場，就索性不見了。”
陳旭道：“老問和雨樓也閉關了吧？”
燕尋點頭道：“雨樓和歲寒三友去了帝都，師兄昨日在柳林內閉關，你暫時見不到他。”
陳旭取出《天工神解》，道：“這是周前輩送我的禮物，本想讓老問也研究研究，看來要推遲了。”
燕尋道：“對師兄來說，最重要的是延長壽命，盡快突破九境。這本書你收起來，否則他定會沉溺其中，耽誤了修行。”
陳旭道：“我無事可做，要不也去臨南城走一趟？”
燕尋道：“不出我所料的話，你很快就要忙了。”
這時玉嫂走了進來，道：“阿旭醒了就好，有事找你。”
“什麽事？”陳旭問。
玉嫂道：“人竹宮微生執事來信，告知浩然盟成員全體南下，明日在藍灣城高朋閣聚會，請阿旭赴會，參與之後的行動。”
陳旭道：“浩然盟，我差點把它忘了。”
燕尋道：“我說的就是這個，你不會無事可做。”
陳旭略感興奮，道：“周前輩去世令我萬念俱灰，正好提提精神。”
燕尋道：“這樣很好，我支持你。”
陳旭愁眉苦臉道：“可現在只是中午，離明天還遠，叫我怎麽度過這漫長的時間？”
燕尋随口道：“農家四女在藍灣城布置新家，你樂意的話可以去幫忙。”
“那敢情好，我走了。”陳旭一躍而起，快步離開。
燕尋和玉嫂無奈苦笑，說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家夥從來都是這樣。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