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早先還提過這條河來着,還說石先生說過河中流的都是只能燒不能喝的石脂水,怎麽這麽倒黴,偏偏遇上這條河——哎,小哥,這附近可還有什麽人家沒有?”
烏金聽到他提起“石先生”,不免暗自猜測會不會就是那個“石先生”,又奇怪什麽叫做“石脂水”,梁二将軍這麽一問,心中冷不防一痛,黝黑的臉也看得出慘白來,下意識地答道:“沒有人,全燒光了。”
梁二将軍猜想他必定就是唯一的逃生者,同情之心,不由大生,拍拍他的肩道:“駐守在和尚原附近的,是斡思朵那枝人馬,想必是他們幹的。今天我們已經幹掉了他三個百人隊,有沒有膽量?明天咱們一起去再幹掉他幾個百人隊,不消十天,斡思朵就得滾回他們大營去了!”
想到那片火光,烏金心中不覺也騰起一片烈火;然而想到那群兇神惡煞般的金人,心中又難免有幾分怯意。猶豫之中,烏金打量着梁二将軍這群人。雖然只有三十餘騎,一身塵灰,個個帶傷,但是氣勢倒很足——慢着,烏金突然發現他們的頭盔上點綴的不是紅纓而是黑纓,不由得脫口叫道:“我知道了,你們是襄陽來的黑纓軍!”
梁二将軍只一怔,便回過頭向他的屬下咧嘴笑道:“想不到咱們的名氣這麽大噢!”
南來北往的販煤客人,談論各地戰事,可沒少提那枝有名善戰的黑纓軍,只不知他們遠在襄陽,如何會到這關中來。想到有關黑纓軍的種種傳聞,烏金驀地裏勇氣大增,慨然答道:“好,明天我跟你們一起去!”
不過,不跟他們一起去,他也無處可去。
【四、】
深秋的和尚原,連那幾根稀疏野草也盡數枯萎了,越發顯得荒涼蒼茫。
這一帶早些日子已經掃蕩一空,金人一時間原是不會再來,但是昨日一戰,斡思朵檢點戰果,查知有一小隊宋軍與大隊失散,流落在此地,其中就有襄陽黑纓軍的副将梁世佑,大是高興,一心想搶在宋軍大隊派人接應之前,将這有名狡猾的悍将斬于馬下,以壯軍威。是以天色未亮,便點起大隊人馬出來搜索。
這荒原之上,一馬平川,唯一可供藏身的地方,就是那村鎮和黑水寺的廢墟。在黑水寺中發現宋軍的馬蹄印往和尚原村鎮方向去了,于是又一路追來。追到那村鎮廢墟之際,日色已高。了望的宋軍士兵遠遠望見金人大隊,立刻通知同伴轉移。
那一隊宋軍,想必是人困馬乏,走得不算太快。翰思朵以重兵攔住了他們的南歸路,是以只能往西北方去。不過到底也趕在金人追上來之前,奔入了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毛竹林中。
翰思朵一行在後面緊追不舍。才剛追近,前方的宋軍士兵突然抽出腰刀,一路砍了過去,一根根毛竹被攔腰削斷。
斷後的梁世佑晃起火繩,點燃了一根根斷竹中冒出來的地下毒氣。
火苗剎那間蔓延開來,在他的頭頂和身後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火網。
北風勁吹,這片火網有如火龍般卷向下風處的翰思朵。
梁世估一行撤到竹林之外才停下來休息。
烏金沒有騎馬,全仗兩條腿跑,此刻停下來,癱在地上,累得喘不過氣來。
梁世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這一把火燒得可真痛快!保證翰思朵就算運氣夠好逃得出去,以後睡棼裏想起來也是害怕的!”
烏金喘息未定,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臉色大變,爬起來叫道:“咱們快走!再燒下去,整個和尚在說不定都會炸掉!”
梁世佑莫名所以,但是烏金叫得如此張皇,由不得他們不跟着一路往西北方撤。見烏金跑得實在吃力,梁世佑一把提起了烏金放到自己鞍後,一直跑出十幾裏外,才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
烏金緊張地回頭張望,但是只望見一片火光,哪有爆炸之聲。
他這才搔搔頭皮,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我忘了,石先生的管家其實是說,這地下毒氣,只有在密不透風的煤窯中燒起來時,才會爆炸。在空曠的地方倒沒有關系。我一時心急就忘了。”
梁世佑一行人長嘆一聲倒在地上喘息。
梁世佑喘息一陣,回過神來,詫異地道:“你說‘石先生’,哪個石先生?”轉念一想又笑道:“會教人開窯攻煤的,除了石清泉,再沒有第二個了。這天地還真是小噢,轉來轉去,卻原來你這麽個不起眼的窮村小子,和我梁二還算有幾分淵源!喂,反正你也無處可去,不如和我一起回大散關吧!吳大帥兵駐大散關,賞罰分明,待我保舉你這一仗的功勞,也好讓你老爹在地下揚眉吐氣!”
他如此大大咧咧地提起烏金慘死火中的父親,烏金的心中倒不像原來那麽一想到便刺痛了。
休息一陣,梁世佑重整人馬,準備尋路返回大散關大營。
為避開那一片火海,便得繞道。但是金人大隊已被火光引來、接應斡思朵并攔截他們這一小枝人馬。烏金領着他們在荒原的小徑上與遍布的小煤窯間穿插,總算趕在金人大隊合圍之前繞回到通往大散關的大道,雖然人困欲倒,馬疲欲死,仍是拼命飛奔。梁世佑一邊狠狠策馬一邊罵道:“他奶奶的,這些混蛋追得還真是緊!我這一天一夜沒回,小溫和我家老大也不派人出來接應接應,就吃準我有九條命不是!抓緊了別松手!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沒力氣再拉你上來啦!”
這後面兩句話,卻是向烏金吼出來的。
烏金的雙臂本已酸軟,被梁世佑這麽一吼,一驚之下,趕緊又抱緊了他的後腰,生怕當真摔下去被馬兒踏成泥漿。
他們已經奔到和尚原的西南地帶,這一帶已略有山丘起伏,野草叢生。
眼看金人大隊越追越近,大道兩側的草叢中,驀地裏射出一蓬蓬亂箭,急如驟雨。
金人大亂,只當梁世佑這一枝人馬是誘餌,後悔不疊,趕緊撥馬後撤。
但是他們後方的原野中,埋伏的宋軍揭開淺淺一層僞裝的地皮,露出各式輕重弩弓,亂箭如雨,或遠或近,其勢竟是要将他們這枝人馬一網打盡。
梁世佑大喜過望:“嘿,到底還是有人來接應我!”
一直提着的一口氣一松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自鞍上滾落下來,連帶緊抱着他的烏金也被拖了下來,被他斜斜壓倒在官道上。梁世佑的一身盔甲,便足有幾十斤重,這麽壓倒下來,烏金又疲累不堪,怎麽也掙紮不起來,一急之下,狠命将梁世佑的腦袋朝一邊推去,叫道:“喂,你快起來!”
梁世佑含含糊糊地說道:“別吵,讓我好好睡一覺。”
話音未落,鼾聲已起。
烏金覺得自己悶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又氣又急之間,忽然覺得頭頂一暗,身上一輕。
梁世佑被人提了起來,丢到一邊去了。
烏金這才能夠順暢地呼吸,感激不盡地擡起頭來看向來人。
他随即吃驚地張大了嘴。
他的面前居然是個非常年輕、非常漂亮的女将軍!
那女将軍打量他良久,忽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別有深意地打量着梁世佑。
烏金覺得她那笑意和目光很是不懷好意。
但是他累得什麽都不能想了。
【五、】
和尚原一戰,駐守大散關的宋軍主帥吳玠、吳璘兄弟原定的計劃是,由小溫侯親率襄陽援軍奔襲金軍元帥兀術大營。以小溫侯之勇、襄陽軍之悍,必能斬關奔将、令金人憤怒而追擊。吳氏兄弟另以重兵強弩伏于道旁,務必誘得金人入伏。不料引來金軍大隊的不是小溫侯,而是梁世佑這麽一小枝人馬;金軍大隊遭伏擊而受重創,元帥兀術中箭負傷,狼狽逃走;後方大營的糧草辎重又被小溫侯一火焚之,留守人馬,或死或傷,盡數潰散。嗣後清點戰果,共計俘獲金軍頭目300餘人,甲士800餘人,繳獲器甲數以萬計。
梁世佑一覺醒來,大局已定。
吳氏兄弟的親兵來傳令說晚上擺慶功宴,梁世佑這一枝人馬,居功甚偉,都被邀入中軍與吳帥共飲。于是一群人歡呼着跳入營後小河中洗浴淨身,免得一身塵灰血污不好看相。梁世佑抓起衣服之際,轉眼看見站在角落裏沒有動的烏金,心中不由得轉過一個念頭:烏金這小子倒還挺識趣的;他這一身似乎早已浸透到肌膚中的煤灰,的确不太适合跟大家一起洗浴。
只怕這小子也沒有幹淨衣服替換。
梁世佑點手叫來一名親兵,吩咐他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帶着烏金遠遠地走到營外一個小水潭去洗浴。
舒舒服服地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