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是活下去罷了。
他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小錠銀子,擲在阿七伯的身邊,說道:“他家裏都有些什麽人?拿上這塊銀子,将他送到黑水寺去。黑水寺的和尚會收留他的。”
黑水寺在五十裏外,也算是方圓幾百裏的一座大寺,那裏的和尚,據說頗為勢利。
村民們不免猶豫。
那過路人卻已策馬而去,臨走時還丢下一句話:“黑水寺收不收留是另一回事:不過,你們若敢不送,回頭來我必喚出地火燒掉整個和尚原!”
轉眼間他已經消失在夜色中。
村民位面面相觑,都疑心是做了一場夢——那個陌生的過路人,究竟是人,還是神?
但是沒有人敢懷疑他丢下的那句話僅僅是虛言恫吓。
那過路人,有一種驅使衆生的氣概。
阿七伯別無家人,只有烏金一家,算是他同曾祖的堂親,于是便由烏金一家送他到黑水寺。黑水寺的和尚很客氣地說,石先生早有交待,你們盡可放心将阿七伯留在寺中。烏金的父親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一個小沙彌打聽那位石先生是何等人物,小沙彌也不清楚,只道:“想必是個惹不起的大人物。真想不通怎麽會到和尚原那樣荒涼的地方去。”
阿七伯撿得一條命,安安心心地在黑水寺做了和尚。
看在那石先生的面子上,阿七伯算是平白有了個安渡晚年的地方了。
【二、】
三個月後。
秋風已涼,白天裏也可以在和尚原上挖煤了。
那一日烏金他們剛剛停下來喝一口水,忽然望見遠遠駛來十餘輛大車,車中滿載的都是雙手才合得過來的大毛竹。
從來沒有人從遙遠的南方運毛竹到這個地方來。
烏金他們好奇地看着那些大車,直到趕車人就在和尚原上開始卸下那些毛竹。
毛竹的竹節都已打通,一頭已經削尖。
那名管事的中年漢子,指揮手下人,将削尖的、中空的毛竹一根根打入地下。
村民們嘩然。他們這樣驚動地下的神靈,豈不是要害死他們大家?
但是這一群人,看起來很有來頭啊,只怕都是他們招惹不起的。
管事人已經向他們走過來,一邊說道:“你們都回家去,告訴所有人,沒有我們傳過話來,不得生火!留個傳話人,其餘的全都回去!”
烏金和另外兩個好奇心最重的同伴都留了下來。
他們很想知道,這些外鄉人,究竟想幹什麽,為什麽一點也不害怕地下的神靈和随時可能噴出的烈火。
秋風中,地下開始漫出那令人窒息的致命氣味,但是毛竹高出地面足有一人多高,地下漫出的毒氣,順了毛竹,自衆人頭頂散入空中,他們能夠聞到的氣味,已經很是淡薄了。
十二車毛竹用完,方圓幾裏內,已經密密麻麻插滿,有如一片平地裏冒出來的竹林。
那管事人在其中轉悠,時不時将手探入風中,似乎撈了一把氣味,聞一聞,暗自掐算,略點一點頭,轉完一圈之後,吩咐手下人,一半留在這兒看管,另一半趕了大車返回。
留下來的人,已在上風處搭起了兩個帳篷。看樣子要在這兒過夜了。
烏金三人你推我搡,終究将膽子大一點的烏金推了出去,怯怯地向管事人問道:“大爺,你們是不是那位石先生差來的?”
管事人倒不因為問話的是個村野少年而拿架子,客客氣氣地答道:“正是。石先生還吩咐,待到地下毒氣散盡之後,便可以開窯攻煤。你們那樣子挖煤,也太過辛苦危險了。”
烏金恍然大悟:“石先生是說,我們這兒的地火和地靈,其實都只不過是地下的毒氣?”
管事人贊許的點一點頭,心想看不出這黑瘦不起眼的村野少年,倒頗有悟性。轉念想到自己終究不能總在這荒涼之地呆下去,倒不如将這少年培植成一個得力幫手。
只這一念之中,烏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自此已徹底改變。
那管事人,向烏金的父親說過,便将一應事體,都教給烏金去做。如何辨別氣色,如何選取合适的地點打入毛竹,如何在開窯攻煤時防範未散盡的毒氣,甚至如何用毛竹管道将地下毒氣引入安全之地用來燒飯……
和尚原上,豎起了無數毛竹,看起來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模樣。
烏金覺得自己也完全不再是過去的烏金。
那管事人,或者不如說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石先生,已經令整個村莊改變。
因為開窯攻煤,和尚原慢慢熱鬧起來。
地下埋藏了千萬年的財富,源源流出。
短短一年時間,和尚原的村落,已經變成一個大鎮。連帶黑水寺,也因為人來人往、熱鬧遠過于從前,而修繕得幾乎稱得上金碧輝煌了。
烏金和村民們,不是不感激的。
但是——
繁華是福,也是禍。
烏金要到整個村落變成一片廢墟時才明白這個道理。
那一日是和尚原東北角的一個煤窯将要開工,烏金先行去勘探。其他人都回去吃飯去了,只有烏金,因為遇上一個不太有把握的關節,留在那兒冥思苦想。
待到他想清楚,從洞口爬出來時,卻望見了遠遠的火光。
鎮上起火了。
烏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哪一家在用地下毒氣燒飯時出了事。
但若是只有一家出事,絕不會有這樣大的火勢。
烏金拼命地奔回去。
火光中聽得見人們的哭喊聲。
烏金突然停住腳步,喘着氣撲倒在原野上。
從鎮上出來的,是一大隊金兵,押着數十輛煤車向東而去,煤車上堆滿金銀財物,車後綁着鎮上的女子,哭叫着随了煤車踉跄而行。
烏金的身子顫抖起來。
在那群活着的人中,沒有看到父親。
從火海中沖出來的人,都被箭枝射倒,或者被長矛挑起來重新投入火中。
官道正從他前方通過,若非暮色蒼茫,他又黑瘦,趴在原野上,與浸滿煤色的土地如同一體,只怕立刻便會被發現。
劫後的鎮子什麽也沒有留下,除了遍地屍體與斷壁殘垣。
烏金好不容易從焦土中找到父親的屍體,就地挖了一個坑掩埋了,堆幾塊石頭作為标志,又從自家竈膛裏找出兩個燒焦的玉米餅——這想必是父親留着給他的。
他只能去投奔黑水寺。
天亮時分,烏金總算走到了黑水寺。
但是黑水寺也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太過繁華的地方,總也逃不過洗劫。
烏金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四野茫茫,只有他一個人。
烏金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也必得要好好地活下去。
【三、】
烏金往火堆裏又加了幾塊煤,将架在火堆上的那只野兔翻了一邊,繼續烤。
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隐約的馬蹄聲。
即使他小心地藏在斷牆後,在這黑沉沉的暗夜中,一點火光,也遠遠可見。
烏金立刻抓起那只野兔,沒入了黑水寺的廢墟中。
馬蹄聲越來越近,而且人還不少。
烏金的心提了起來,摸一摸腰間的彈弓。
石先生派來的那個管事人,教他的不僅僅是如何攻煤,也教他如何攻人。
只是,他還只在野兔身上試過這付用煤塊作彈丸的彈弓。
暗夜中一個年輕男子詫異地道:“咦,人呢?”
說的一口漢話。
烏金一怔,小心地探出頭去張望,黝暗的火光中,仍然看得清那些來人的盔甲與旗幟。
烏金的心驀地裏一松。
來的是宋軍。
他這一張望,領頭的那名年輕将領已經發覺暗中有人,喝問道:“是誰?出來!”
烏金将彈弓插回腰間,一聲不吭地站了出來。
看清暗中不過是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那些人也都松了一口氣。
烏金這才發現,他們個個身上都帶着傷,輕重不等,想必才剛激戰了一場。
他一言不發地将野兔遞了過去——雖然他自己也一天不曾好好兒吃過東西。
那年輕将領感激地接了過來,一邊撕開分給屬下,一邊笑道:“小哥,你可真是知情識趣,這會兒我梁二都餓得可以吞下一頭野豬了!”
話雖如此,他留給自己的,仍不過是小小一片,當然也沒忘了分給烏金一片。
這一片小小兔肉,入得腹來,不但不能充饑,反倒更勾起人的食欲,令他們饑腸辘辘。
那梁二将軍環顧四周,說道:“那邊是一條河?去,抓幾條魚上來!”
他正待點兩名屬下去抓魚,烏金飛快地道:“那是黑水河,沒有魚,連河水都不能喝。”
梁二将軍一怔,仔細看去,才發現這條河倒真是名副其實的“黑水河”。河水黑得油光閃亮。
梁二将軍為難地搔搔頭:“這可真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