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水流出沒,卷起遠古時期的劫灰,才令得水流都變成了淡淡的暗黑色。
即使是能在鄱陽湖中翻江倒海的他,也從來不敢接近那片淡黑的水域。
他的左手已經觸到了那道被卷向九鬼井的暗流。
只要他能将這個奇特的外地女子誘往他的左手邊,她将再無脫身之法。
畢竟,人力有時而盡。
齊小魚緊追不舍,已經将要踏入他設下的陷阱。
湖水自她的臉上流過,她年輕的臉容上,卻仿佛蓄積着難以言說的種種悲傷與哀愁。
海龍王心中忽然一動。
心念方動,左足已然飛起,勾住了齊小魚纖瘦的腰肢,将她帶往右側。
齊小魚一驚之下,蛾眉刺劃過,在海龍王的左大腿上劃出一道血痕,血絲流出,立刻被暗流卷走,徑直卷向那片淡黑的水域,急速旋轉着,瞬時不見。
齊小魚震驚地望着這一幕,終于明白,海龍王剛才是救了自己。
她轉過頭看着海龍王。
他們已經離得很近,海龍王指指自己正在流血的左腿,齊小魚心中一陣慌亂,伸出左手托住海龍王,擺動着雙腿向水面上浮去。
海龍王在湖岸旁邊有一個隐秘的落腳處,藥材食物衣服,一應俱全。
昏黃的燭光中,海龍王席地而坐,嚼着一片老姜,打量着對面閉目盤坐、靜靜調息的齊小魚。隔了燭光,齊小魚身上溫熱的氣息一波波散發開來,在寒冷的、風雪交加的冬夜裏,這樣溫熱的氣息,令得海龍王不由得生出一陣異樣的恍惚。
面前這個奇異的少女,究竟是從何處來到鄱陽湖?
齊小魚終于睜開了眼。
海龍王将魚脯、幹糧和清水遞給她,看她默默進食,不由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你師父是誰?”
齊小魚擡起頭望着他,似乎要弄清楚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海龍王的面相雖然悍勇得近于兇狠,他的神情和目光中卻有着不會讓齊小魚誤解的誠摯。
齊小魚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叫齊小魚,是巫山門中集仙峰弟子。”
大江南北,水道英豪,沒有人不知道集仙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巫山門雖然令人敬畏,但只有精于水戰的集仙峰,才能讓海龍王這些人敬服。所謂“技壓當行”,便是如此。
海龍王錯愕地看着齊小魚,好一會才哈哈笑道:“我當初還以為你是別條水道上的哪家弟子,卻原來……難怪得你不懂我們的手語。久仰久仰,集仙峰弟子,果真是名不虛傳!朱逢春既是你的朋友,他的妻室我們也不敢為難了。你可知道,除了我之外,水道上還有好幾路人馬在打程小姐那筆豐厚嫁資的主意?回去之後我得趕緊傳下號令去,免得他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集仙峰!”
齊小魚倉皇地叫道:“不,不,不要提我的名字!”
海龍王怔了一下便道:“你師父不許你張揚?那就不提你吧,只說是我的主意。”
齊小魚感激地向他笑笑。
然而那笑容中卻透着苦澀。
海龍王以為她是朱逢春的朋友,卻不知朱逢春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的臉,更不知道有她這麽一個人。
她定一定神,說道:“原來你只不過是想打劫,我還以為……”
遠遠的那些小船,料來便是海龍王手下接應的船只。
海龍王注視着她。齊小魚見到他破船之際,為什麽猶豫了那麽久才出手阻止?她在猶豫些什麽呢?
他謹慎地問道:“朱逢春這種豪門子弟居然會認識你,當真讓人意想不到。”
齊小魚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此時此刻,朱逢春的未婚妻,正在北上的途中,很快便能與他相會,舉行婚禮。
小魚從來沒有感到像此刻一樣的脆弱與孤獨。
她的眼裏慢慢地浮起了不可自抑的淚光。
海龍王吃了一驚,挪近身子,遲疑着想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又覺得不太合适,只得說道:“齊家妹子——你多大了?十七還是十八?我叫你一聲妹子,不算托大吧?齊家妹子,是不是朱逢春那家夥對不起你?你只管說,我一定替你出這口氣!”
他這話沖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是說出來之後,卻又覺得,若當真如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絕不讓小魚受那樣的委屈。
齊小魚急忙搖搖頭:“不,不,他沒有。”
她望着海龍王的眼睛,遲疑許久,終于說道:“他不認識我。”
海龍王已經猜到其中曲折了,他只“哦”了一聲,等着小魚繼續說下去。
小魚低下頭輕輕說道:“我本是南海一個采珠人家的女兒,因為天生異禀,七歲時便被師父選中,按他指點在各地修煉。兩年前我在洞庭湖修煉時,遇到了……他……”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細不可聞。
【五、】
兩年前。
時當暮春,日落月升,八百裏洞庭,水天一色。
小魚追趕一條罕見的白魚,已經從君山腳下游到了城陵矶下。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處,水運繁忙,船只密集,小魚本來不想靠近,但是那條白魚甚是滑頭,仿佛瞧準了她不敢在人煙密集處出沒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鑽了進去。
那時小魚還非常年輕,幾乎還是一個女孩。追趕那白魚這麽長時間,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讓它逃掉,心中委實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們在船底鑽來鑽去,掀起一簇簇細浪。
前方的白魚突然間淩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條魚!朱兄快,那兒還有一條!”
她才剛剛意識到,那條白魚是不小心吞了餌、被釣了起來,便感到後背上一陣刺痛,随即背心一涼。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釣鈎,鈎住了她的衣服,起鈎之際,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魚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處,潛到鄰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來,隐在船身的陰影中,惱怒地搜尋着方才闖禍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兩名年輕男子,一個又矮又胖,另一個卻身形挺拔、氣宇軒昂,手提釣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着釣上來的東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發生了什麽錯誤。
如果潛水的是個男子,此刻想必已經浮上水面來破口大罵了。
水下是個女子,所以才會在衣服撕破後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脫下外袍擲了下來,一邊高聲說道:“誤會,誤會,姑娘請勿見怪!”
長袍飛揚的一剎那,小魚的心中不覺怦然一動。
這一瞬間,那個人看起來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鷹,那樣敏捷果斷,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長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兩人等了好一會,才見到水中一個模糊的黑影出現,抓住長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夠看見。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白布春衫,小魚在袖口處找到了一處針腳綻開的地方。
沒有人替他補起來。
小魚抱着春衫,将臉貼在上面,微微地笑起來。
後來她為自己縫了一套緊身魚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釣竿鈎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個夜晚以後的日子,小魚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橫過洞庭湖,進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魚藏在岸邊的水草中,遠遠地望見船上的人走入天下聞名的岳麓書院。
那個人是書院的學子嗎?
接下來的日子,那艘船又載着他們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陽的石鼓書院。
在夜晚,靜靜的流水中,小魚會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邊,聽着船上年輕學子們的喧鬧,師長的教誨在這喧鬧聲中湮沒不聞。
她知道了那個矮胖子名叫蔡會亭,是個成天笑嘻嘻的歡喜佛,愛說愛鬧,十分闊綽。她之所以能夠一直追蹤到他們的行蹤,很有幾次是因為聽到了那矮胖子的說笑聲。
而那個名叫朱逢春的年輕人,則不大愛說笑,周圍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夠讓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們又回到洞庭湖,這才知道,他們不是岳麓書院的學子,而是來此游學的廬山白鹿洞書院的學子,這就要回到廬山去。
如果不是接到師父的命令,叫她回南海去一趟,兩年前她便會追随着那艘船來到鄱陽湖。
海龍王聽到此處打斷了她的話:“這麽說那天晚上你一直守在旁邊?”
卻沒有出手阻止。
小魚臉上的神情不無羞愧,喃喃地說道:“我——我聽到船上的歌舞聲,非常非常難過,所以——”
她心底深處,隐約希望那些歌兒舞女都葬身水底才好,所以才一直袖手旁觀。
直到朱逢春落水。
她以為自己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