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川江幫中,只有讀書最多、談吐頗有文采的錢夫子才能讓吳大帥另眼相看。
川江號子聲中,船只紛紛拔錨,最先啓航的自然是川江幫的船。
巴東三峽,巫峽是最秀麗幽深的,但因了這幽深,水流也極為湍急。
在湍急的水流中,前方江心的礁石後,突然冒出一個穿着暗青色魚皮水靠的年輕女子。
柔軟而淡黃的長發束在腦後,瘦削的臉頰帶着淺淺的淡褐色。
川江幫的衆人一眼見到,便已明白,這女子是常年在水中出沒的,才會有這樣的發色與膚色。
她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是如此輕靈敏捷,令得川江幫那些慣于弄水的好手都悚然動容。
不待他們有所動作,小魚已經坐到了礁石之上,雙腿垂在水中,望着船上衆人。
那一瞬間大家竟然恍惚覺得,她垂在水中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魚尾。
小魚的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別的人可以過去,但是那些歌女不許過去。除非她們肯劃破自己的臉!”
川江幫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魚龍百變的大旗在風中飛舞。這面大旗在川江與峽江之中,還沒有人敢于冒犯。
但是眼前這個小小女子,她的神情表明,她絕對是認真的。
帶着淡淡悲傷的年輕的面孔上,還帶着不容錯認的怨恨與執著。
錢夫子打量着小魚和她腰間的分水蛾眉刺,回過頭向身邊的長腳鄭六說道:“傳下號令,召來附近所有的刑堂人手。”
鄭六吃驚地道:“這個女子看上去有點兒瘋瘋颠颠的,她說的只是瘋話吧?當真敢在峽江中和我們作對?就算是,用得着這麽大的陣仗嗎?傳出去都叫人笑話!”
不過一個神情恍惚的年輕女子罷了。
錢夫子并起折扇敲在他頭上:“叫你去你就去,這麽多廢話!”
小魚靜靜地等着他們調兵遣将,左右的船只紛紛靠往兩岸,唯恐妨礙川江幫收拾這個古怪的女子。
川江幫的十三名刑堂好手各自口銜尖刀從上游和下游同時沒入水中時,小魚也滑下礁石沉入了水中。
碧綠的江水中,十四人的身影歷歷可見。
小魚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十三名川江幫好手根本來不及合圍,已經被她自江底披水而上刺傷了兩個人。
船上衆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川江幫已經多少年沒有遇到這樣的厲害對手了?
小魚纖瘦的身軀自三名川江幫幫衆之中滑了出去,雙腳卻夾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擰得整個人都翻轉過來,撞在另一人刺過來的尖刀上。另一人疾忙收刀之際,小魚已自他頭頂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頭發,右手一揮,蛾眉刺自他脖子上劃過。
趕來救援的人,只來得及接住傷亡者,小魚已經破水而出,蛾眉刺揮過之處,右岸的十根纖繩依次斷裂。錢夫子的座船立刻被水流沖得偏向左岸。
小魚又沉入了水中。
如果水下衆人不能攔住她,左岸的纖繩也會被她割斷。
船中的那班女伎已經知道事情是沖着她們而來的,一個個吓得臉色蒼白,抱在一處,膽戰心驚地躲在艙中不敢出來。
錢夫子的臉色甚是難看,注視着水中的纏鬥,猶豫良久,下令擊鼓退兵。
川江幫中,號令嚴明,聽到鼓聲,幫衆不敢不遵,紛紛撤了回來。
小魚又出現在礁石上。
她也受了傷,前額上橫着一道明顯的刀痕。
錢夫子注視着小魚說道:“不知姑娘是哪一位高人門下?”
小魚怔了一怔,沒有回答。
她沒有必要對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說明自己的來歷。
錢夫子又道:“姑娘,今日之事,我們就此揭過如何?以免兩敗俱傷。船上的女伎,不知與姑娘有什麽過節,在下也不便追究,不如我們各讓一步,這班女伎轉走棧道入川,姑娘你也不再攔住峽江水道如何?”
小魚輕撫着臉上的刀痕。
添了這道刀痕,她是不是更不能與朱逢春欣賞的那些妖媚女子相比了呢?
可是,她又怎麽能與那些女子相比呢?
她今日的所作所為,究竟又有什麽樣的意義?
小魚擡起頭望着前方的大船,默然許久,一側身又投入了水中。
錢夫子籲了一口氣。
船上衆人也松了一口氣。
聽到這件事情時,朱逢春向剛剛辦完交接、被他整治得臉色灰敗的前任縣令笑道:“我在洞庭湖時,曾經聽說過洞庭龍君有這麽個習性。據說洞庭龍君原是唐時的書生柳毅,相貌溫文,難以震攝水族,所以經常戴着一個猙獰可怕的面具。本來是晝戴夜除,但是後來習以為常,忘記除下,面具便與他的臉融為了一體。這位龍君對自己的相貌很是在意,倘若湖上船只中有人照鏡子,又或者有人憑空指點,往往被龍君誤認為是在嘲笑他的相貌,便會掀起大浪覆沉船只。峽江之中的這位古怪女子,只怕與洞庭龍君正是一路人物呢!有她在峽江之中,今後只怕生得齊整些的女子,都不能再走水路入川了。”
前任縣令強打精神聽着他說笑,好不容易逮住一個空隙陪笑說道:“是,是。不過以朱兄的本事,定然可以将那女子繩之以法,重還峽江平安。”
朱逢春笑笑:“不敢當,不敢當,兄臺太高估下官了。”
他沒有必要去緝拿那名女子。
就讓她和川江幫互相制衡好了。
否則,在峽江之中,還真的沒有人可以制約川江幫那群草莽豪傑了。
他不知道的是,因為他将小魚與洞庭龍君相提并論,峽江之上,由此紛紛傳言說,出沒于峽江之中的那名古怪女子,其實是龍女。
一半是因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長于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為她如傳說中的洞庭龍君一般,颌下有這麽一片逆鱗,忤之必定殺人。
小魚在船底穿梭時,不是沒有聽到過這些議論。
朱逢春從來沒有見過她,所以才會依據傳聞猜測她的相貌吧。
因了他的猜測之詞,小魚竟被傳成就像戴了鬼面具的洞庭龍君一般面目獰厲。
小魚的心中不能不升起無名的怨恨與悲傷。
可是她一直明白,朱逢春是無心的。有心的只是那些無知的鄉民與船家。
她實在不能怨恨朱逢春。
雷雨的夜裏,小魚坐在江中的礁石上,默默仰望着群山環抱中的巴東縣城閃爍的點點燈光。
朱逢春到任以來,巴東鄉紳與小民已經充分領教了這位新任縣令的精明強幹。小魚時時聽到船上人談論這一點。
船上人言語中的敬畏,讓小魚暗自裏驕傲。
這才是她熟悉的那個朱逢春。就如那翺翔于青天的蒼鷹,只容人仰望,不容人俯視。
程小姐并沒有随任,朱逢春身邊也沒有丫頭女仆。
仿佛他仍舊是白鹿洞書院中那個孤身一人的朱逢春,可以讓小魚的目光無疚無愧地追随着他的一舉一動。
那件白布春衫,珍藏在集仙峰上,小魚常常會在臨睡之前,輕輕地擁抱着它,再輕輕地、戀戀不舍地放回到青玉匣中。
與春衫放在一處的,還有朱逢春曾用過的短弓。
那晚在鄱陽湖上,他落水之際,手中還握着這把短弓,在掙紮之際,短弓掉入了鄱陽湖底,小魚潛入了十餘次,才找到這柄短弓,将它珍惜地藏入青玉匣中。
但是有一晚小魚突然發現,白布春衫上多了另外一個人的氣息,一絲淡淡的脂粉香。
她是從來不施脂粉的。
是哪一個女子趁她不在時闖入了她的住處、擁抱過這件春衫?
小魚合上玉匣,憤怒地走出草堂,掃視着四周的山林。
月色凄清,小魚的臉在月色中顯得有些扭曲,甚是可怖。
林中有人輕輕一笑,卻是個年輕的女子聲氣:“我一直在猜,峽江上的龍女,會不會是集仙峰的師姐或是師妹,果然沒有猜錯啊!神女峰姬瑤花,這廂有禮了!請問師妹芳名?”
小魚緊繃着臉不願答理暗中的那名女子。
姬瑤花又是一笑:“既然師妹不想賜告,瑤花自是不敢勉強,再會了!”
一個白色人影自山林中飛起,輕盈如飛燕,轉瞬間已經去遠。
小魚不自覺地籲了口氣。
她本能地不喜歡那名尚未謀面的神女峰弟子。她在暗中打量她的目光,就像漁人打量水中的游魚一般。
想來姬瑤花非常識趣,再也沒有來打擾過她。
【八、】
兩年後。
朱逢春皺着眉頭注視着手中的那封信。
信是徐大人寫來的。現在徐大人已調任黃州太守,調任前到京中敘職,聽朝堂之中談起巴東縣的情形,其中有些關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