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棄武從文,自幼習練的一身功夫可并沒有擱下啊。大人沒有出手,大概是想着,何必費那麽大的勁呢,就讓閻羅王回頭去找淨壇峰的麻煩好了,朱大人落得坐山觀虎鬥,多麽輕松!”
朱逢春心中突地一跳。
姬瑤花竟仿佛能夠看穿他的心思。
姬瑤花不待他回答便轉向鳳凰說道:“說不定朱大人心裏還在怪鳳姐姐你太笨,壞了他的一箭雙雕之計呢。”
鳳凰明知姬瑤花歷來牙尖嘴利不饒人,這些日子以來,早已學會對她的話只當聽而不聞;但至此仍是忍不住氣噎,惱怒地瞪了她一眼,說道:“你方才還不是說,就算小道士被劫走,閻羅王也不會怪罪淨壇峰的小師妹,只會怪罪五哥這個縣太爺未盡治安之責嗎?”
姬瑤花一笑,伏在她肩頭說道:“鳳姐姐,我開個玩笑,你何必當真呢?”
朱逢春打斷她們喁喁私語一般的對話,說道:“方才那位淨兒姑娘,問閻羅王要什麽‘冰心雪魄丸’,那是什麽藥物,居然值得她不惜開罪閻羅王也要求到?”
鳳凰皺起了眉:“誰知道是什麽東西!”
倒是姬瑤花答道:“那個啊,據說是閻羅王五年前專門為宮中妃嫔配制的駐容養顏的靈丹妙藥,得來不易,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十二丸,他自己留了三丸,只敬獻了九丸。”說着她嘻嘻一笑:“淨兒師妹年紀輕輕的,看不出倒是很有未雨綢缪的心計啊。依我說,我若是她,才不要本是為別人配制的那個勞什子的‘冰心雪魄丸’,換了是我呀,我就叫閻羅王專門為我配制一種養容藥物才算。”
說着她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長街盡頭,随即又道:“朱大人接下來還要去巫女祠吧?鳳姐姐就快做新娘了,不宜再打打殺殺的,不如回縣衙休息,就讓我陪朱大人去巫女祠如何?鳳姐姐你看,我知道你絕不願意去巫女祠,這不是很體貼地替你去了嗎?”
鳳凰啼笑皆非地拍了她一掌,姬瑤花借這一掌之勢飄然飛起,一邊笑道:“朱大人,巫女祠前見了——”
朱逢春沉思着望向長街盡頭。
姬瑤花方才那番話不無挑撥之意。
甘淨兒是否隐在暗處、是否已經聽到了呢?
對甘淨兒來說,美貌永駐這件杳不可即的事情,真的值得讓她去開罪閻羅王嗎?
但是無論如何,姬瑤花挑撥甘淨兒去糾纏閻羅王,總比他這個巫山縣令出面對付閻羅王要好得多。
姬瑤花是不是已經看穿他想如何阻止來年春節大祭時的械鬥?
【四、】
近午時分,朱逢春在起雲街盡頭的巫山祠前下轎之時,姬瑤花已站在祠前的石神女壇前等着他了。
巫女祠三面都是綠竹環繞,青瓦粉牆,殿堂小巧可愛,迥然不同于藥王廟的巍峨。
姬瑤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壇前拈香禮敬,之後才緩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氣寒冷,藤蔓卻越發蒼翠,夾雜着星星點點殷紅如血的野果。微風輕吹,暗香徐來。只是那香氣非花非草,甚是奇特。
朱逢春心想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着多少不知名的蟲豸。
看不見的危機,比看得見的危機更令人心悸。
難怪得一入祠中便有遍體生寒之感。
也難怪得諸多善男信女,只在祠前的石神女壇拜祭,不得萬不得已,絕不踏入祠內半步。
他望一望煦暖的冬陽。
若非日光明朗,只怕就算是他也不願輕易踏入這個所在。
姬瑤花的白羅軟緞鞋輕輕踏在青石甬道上。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說道:“鳳凰已經告訴我,川江幫幫衆之中,也有信藥王與信巫女兩派,所以春節大祭時錢汝珍不能派川江幫幫衆來維持秩序。看來要在這一個月時間裏杜絕來年春節大祭時的械鬥危險,只能借助姬姑娘與令弟的聰明才智了。”
姬瑤花一笑:“不敢當,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處只怕更多啊。”
他們都是聰明人,不再糾纏于這個話題。
方才靜寂得有些陰森的庭院,因為他們的談笑而沖淡了那種詭秘之氣。
姬瑤花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朱逢春暗自好笑。
姬瑤花也算是膽大如天的女子了,卻仍是像這世上大多數女子一樣,對那些無孔不入的蟲豸有着天生的忌憚與厭惡。
難怪得她要借這個機會與自己一同入祠。
說起來他們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溫侯。
小溫侯生具一種剛烈如火的氣質,又貴為小侯爺,知交遍天下,如果有他在這兒,必定更能震懾陰暗中的蟲豸與馭蟲之人。
要對付巫女祠,他其實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選。
但是……
朱逢春暗自嘆了一聲,轉而問道:“姬姑娘為何說鳳凰不願意來巫女祠?她的膽子大得很,這世上居然還會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瑤花小心地避開甬道兩側伸出來的藤蔓,一邊說道:“飛鳳峰的箭術,有說是來自于射日後羿,有說是來自于霸王項羽,但是瑤光翻查巫山門中的典籍,廣加考證,發現飛鳳峰的射術其實要追溯到上古時候最擅射箭的巴人。巴人射魚為食,箭無虛發;所居之地多巨蟒,故有‘巴山之蛇,可以吞象’的傳聞,巴人遇此巨蛇,若不搶先射殺,自己便會被蛇所害,因此巴人的射術,不但以速度與準确見稱,更以力量見稱。這種射術,後世又加以發揚光大,才有了今天飛鳳峰稱雄天下的射日弓穿雲箭。”
朱逢春“哦”了一聲,心想飛鳳峰的射術來源與鳳凰不敢入巫女祠又有何關系呢?
姬瑤花似乎明白他心中的困惑,輕輕嘆了一聲:“朱大人飽讀詩書,不知有否讀過《山海經》這部上古奇書呢?巴人舊居之地有變,巴廪君務相率族人乘土船遷往他鄉,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愛慕巴廪君的英武,向他說道:‘此地廣大,水中出鹽,富饒遠過于他處,廪君何不留居此地?’廪君雖然也歡喜鹽水神女的美麗多情,畢竟別有心胸,留居十餘日,便要離開。鹽水神女能馭飛蟲,于是化身為蠓,召來萬千飛蟲,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無法啓航。”
朱逢春少年時愛讀兵書,此後志在科考,四書五經讀得爛熟,《山海經》這樣的書倒還真是只聞其名未睹其貌,聽姬瑤花說起這段上古傳聞,不覺心驚,問道:“那後來如何?”
姬瑤花神色黯然,過了一會才說道:“巴廪君無可奈何之下,送鹽水神女一條紅絲縧以作定情之物,卻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為飛蠓、隐身于萬千飛蟲之中阻攔巴人土船時,一箭射死了腰系紅絲縧的那只飛蠓。飛蟲無人驅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啓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園,這一代廪君務相功勞至大,因此在他死後,巴人奉他為神,據說務相之魂魄化為白虎,世世代代護佑巴人。而鹽水神女的部落,則世世代代見虎必殺。”
她擡頭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着鹽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雲峰弟子,向來自認是鹽水神女的傳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他任巴東縣令兩年有餘,身在巫峽之中,對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聞。起雲峰弟子,據傳最擅長于馭使各類蟲豸,指揮號令,無不如意,卻原來遠承傳說中能化飛蟲的鹽水神女。
巴廪君以如此手段射殺對他一往情深的鹽水神女,雖然是為巴人着想,但只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寧。這樣的負疚之感,以及對漫天飛蟲的忌憚與畏懼,想必在他的傳人之中一代代沉積下來,深深滲入了飛鳳峰弟子的心神與武功之中。
難怪得鳳凰不肯來巫女祠。
那些份屬同門卻世世為敵的巫山弟子之間,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着這樣詭秘迷離的傳說?
姬瑤花如此耐心地對他講解巫山弟子之間的恩怨,究竟又有何用意?
難道僅僅是為了借重他這個巫山兼巴東縣令的勢力、來達成她心中隐秘莫測的某個願望?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務的師婆已經率領祠中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們了。
【五、】
巫女祠的師婆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倒是諸道姑的眉宇之間頗有煞氣,令得她們本來還算不俗的容貌大為減色。
師婆望向姬瑤花時,神色間就如藥王廟的端公見了甘淨兒一般,頭痛卻又無可奈何。
姬瑤花嘴角含笑,曼聲說道:“師婆,別來無恙啊。韓師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與韓師姐面談呢。”
師婆揖手為禮,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