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訓練弟子的這個習俗。巫山十二峰,每一代雖則只傳十二名弟子,實際上各峰都不會只選一名幼童來培養。優中選優,能夠在嚴酷無情的訓練中脫穎而出的那一個,才能成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會被淘汰。失敗者的下場,是很悲慘的。僥幸不死者,往往也就此再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鳳凰知道,與自己一同習練飛鳳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練氣時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殘廢,雖生猶死;另一人落下終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驚人力氣,消失無蹤。
錢汝珍能夠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個中艱辛,只怕是不足以為外人道的。
錢汝珍臉上時時挂着的玩世不恭一般的微笑,此時已然褪去。他望着空闊幽暗的前方,慢慢說道:“最後一次訓練時,我們還有兩個人。師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師父了,應該叫齊先生。齊先生說他最近在南海一戶采珠人家家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異禀,小小年紀,就能夠在水下呆上整整兩枝香的時間;所以那一次他給我們定下的也是兩枝香的時間。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雖然僥幸挺了下來,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嘗到了死亡的滋味。”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則不知生之可愛。我知道下一次我不會再有這樣幸運,于是我決定放棄。本來齊先生是要廢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這個人,向來油嘴滑舌地哄得他很開心,他一時不忍心,就高擡貴手放過了我,只讓我發誓,不得收弟子;不到生死時刻,不得用集仙峰的武功與人動手。”
廳中一片寂靜。
那麽他認為,巫峽之中,龍女攔住他們的船、要逼鳳凰自毀容貌時,是到了生死時刻了?那個時候,他究竟是為了鳳凰,還是為了川江幫的威望,才會冒着生死之險去迎戰龍女呢?
鳳凰的雙頰不知何時已染上一片暈紅。
姬瑤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錢汝珍,喃喃自語般地說道:“難怪得……”他随即湊近了錢汝珍,低笑道:“錢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間,習練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所以有些人見了另一些人,就會像貓兒見了魚一般,由不得他不靠過去。咦,錢夫子,你居然會臉紅?”
錢汝珍啼笑皆非,鳳凰則惱怒地瞪視着姬瑤光,只苦于不知該如何做才能讓他閉上那張嘴。
枯茶師太出了一會神,冷冷說道:“原來如此。峨眉門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這兒也太不方便;再說有我照看鳳凰,也不必你再留下來了。帶着你的手下盡快下山回去吧。逢春那兒,自有我去交待。這些日子以來,外面流言紛紛,我們都該避一避嫌疑才是。”
鳳凰愕然望着枯茶師太。
枯茶師太很明顯是在防範錢汝珍,阻止他與鳳凰的繼續接近。
她驀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師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跡草莽的錢汝珍,是不應該與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間流言,只怕多數也是在說錢汝珍不自量力等等。
錢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來。
鳳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來:“要走我們一起走!”
枯茶師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許!”
鳳凰毫不退讓地迎着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親自出手,只怕也攔不住我!”
枯茶師太冷哼一聲:“我攔不住你,還攔不住這個小子嗎?”
鳳凰眉梢倒豎:“那姑婆何不試一試?”
錢汝珍暗自搖頭。鳳凰的性子,當真是與她姑婆一般剛烈火爆。
他低聲在鳳凰耳邊說道:“鳳姑娘,你覺得枯茶師太看得住姬瑤光那小子嗎?”
鳳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的姬瑤光,再看看怒氣沖沖沖的枯茶師太,想象着枯茶師太被姬瑤光嘔得生了無數悶氣的情形,忍不住“卟哧”一笑。
錢汝珍又道:“所以你還是留下來為好。我會暫時住在附近的普賢寺,有什麽事情,叫我一聲就成。”
說完向枯茶師太長揖到地,含笑道:“長者有命,晚輩不敢不從。但是朱五爺算是晚輩的父母官,朱縣太爺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聽。所以晚輩鬥膽,要在普賢寺暫住,還請師太見諒。”
他帶着幾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廳。
留下噎了一肚子氣的枯茶師太,笑意盈盈的鳳凰,還有一臉幸災樂禍的姬瑤光。
鳳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轉過頭看着姬瑤光:“外面那些謠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來的?”
姬瑤光一臉無辜地答道:“我連出恭時都有川江幫的人盯着,哪裏能夠與什麽人暗通消息制造謠言?這一定是瑤花幹的。”說着他看看鳳凰,嘻嘻一笑:“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不能算是謠言吧?鳳姑娘沒見錢夫子那言雖憾之心實喜之的模樣?我猜他其實恨不得每個人都将這謠言當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師太一眼,“至少師太是信以為真的。”
鳳凰的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但是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姬瑤光将棉袍裹得更緊,臉上的笑意更濃。
枯茶師太終于想起來理會他這個罪魁禍首,鋒利的目光轉了過來。姬瑤光一見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鳳姑娘,我們只顧着讨論錢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沒有告訴師太,我能讀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師太一怔。
轉過頭看鳳凰的神情,知道姬瑤光并沒有說謊,心念急轉之下,想到這其中的關系重大,一雙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姬瑤光心滿意足地向後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師太就算氣得要發狂,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碰自己一指頭,以免損害了他那顆寶貴的腦袋。
他盡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峨眉派中打發時間。
直到合适的時機出現。
【九、】
藏經閣中,彌漫着淡淡的松香與書香,清晨的陽光透過山林,帶着啾啾鳥語,灑滿閣中。
四名峨眉女徒侍立在一側,随時準備聽候差遣。
姬瑤光坐在臨窗的長案前,案上攤着一冊紙色已泛黃的古書。
鳳凰和枯茶師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
窗外的庭院中,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當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瑤光取過案頭的白絲巾慢慢地擦拭着已經用松香胰子洗過三遍的手,慢慢地說道:“師太當真不後悔?當真讓我譯貴門的典籍?”
枯茶師太冷冷答道:“你還是先操心着究竟能不能譯出來吧!”
姬瑤光眼珠一轉:“師太就不擔心,我讀過貴門的典籍之後,将來會将它傳揚出去?”
枯茶師太“哼”了一聲:“這個不勞你費心,我自有辦法讓你說不出去。”
姬瑤光沉吟一會,說道:“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實在犯不着去幹那種殺人滅口的小人勾當,以免落得天下恥笑。唔,讓我猜猜。峨眉派與佛道兩家都淵源深厚,師太不會是想将我丢在那個寺廟或是道觀裏關上幾十年吧?譬如說峨眉山上的普賢寺只怕就是一個關人的好地方。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冒險去和普賢寺的和尚作對。”
枯茶師太頗為意外地注視着姬瑤光,過了一會才道:“你這小子,倒的确有幾分聰明。不錯,譯完之後,我會送你去個清淨地方,好好兒修身養性,免得再出來禍害世人。”
姬瑤光一笑:“師太的心思,并不難猜啊。好啦,從現在開始,不要打擾我。”
他将絲巾一擲,準備翻開書卷。
枯茶師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譯完之後就會被關起來,還這麽爽快?”
姬瑤光漫不經心地答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書卷翻開,姬瑤光的整個人一瞬間仿佛已經從這個世界中退隐開去,對身周的一切,已經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枯茶師太那一剎那間甚至産生了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的錯覺。
她注視着晨光中的姬瑤光。
其實姬瑤光年輕得甚至只能稱之為一名少年。
但是他的眉宇間卻隐隐沉落着只有歷盡滄桑的人才會有的淡漠與倦怠。
與生俱來的疾病,已經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也許他很早就已經懂得生與死的界限是多麽模糊,所以才會這樣懶散地看着人世間的風雲變幻。
枯茶師太心中不自覺地升起一縷柔情。
這樣聰慧的少年,若非拖着沉重的病軀,該是怎樣一個叱咤風雲的人物啊。
三天之內,姬瑤光已将十二本典籍通讀了一遍。
接下來的三天,姬瑤光又将峨眉武功都看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