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堯娶親了。
我姍姍來遲,賀了禮,記了名,随便找了一個席位坐下。
來遲不是件光彩的事,我身居要職,又和他政見相悖,與他向來不對頭,衆官員見我來了,點個頭即是算個招呼,來人盡是達官顯貴,皇親國戚,衆人都忙着點頭哈腰,也沒有在意我怎麽來得這麽晚。
坐一會就走,我想着。
他平時不茍言笑,今日臉上卻顯出幾分溫和,拿着白玉酒盞,慢慢悠悠地敬那些來賀之人,說是敬酒,其實也沒人敢灌他,但來的人太多,他還是喝了不少。
我擡頭看着新郎官,他仰頭喝了口酒,目光一偏,剛好看向我。
大紅衣袍,墨發金冠
他的模樣直直撞上我心頭。
許是喝了點酒,目光濕潤,不像在朝上那般與我争辯。
我心中一跳,忙偏開頭,再也不看他一眼。
賓客熙熙攘攘,成親吵鬧,也鬧不過我的心。
我不過走了一會神,他便注意到了我,走到了我面前。
他問:“程大人今日可是不盡興?怎麽臉色如此?”
我?我要盡什麽興?成親的是他,又不是我。
我心裏紛雜,又心緒難平,說出一大段話來掩飾自己:“屈大人客氣了,今日大人大喜,我有何盡興之處,不過是我近日官務纏身,滿心愁緒,難以消解,今日又來遲了些,對大人有些愧疚,所以…所以臉色如此。”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程大人有事可做也叫我好生羨慕,哪像我,呵呵,已是無事可做。”
他這話諷刺得緊,像針紮一樣,我自覺失言,也就默不作聲,我也說不上什麽辯解的話,自己也不是什麽無辜的人,害他如此地步的本就是我。
我們兩人靜默地站了一會,最先是我受不了這氣氛,借口說去如廁,便拱手告辭,他應了一聲,我就轉身走了。
真是好生諷刺!
誰知一個戶部侍郎,竟悄悄愛慕一個男子?還是與自己向來都不對頭的死敵。
我面無表情地走着,遠離那人聲喧嚣之處,直至腳踩到一杆枯枝,發出聲響,我才驀然停下。
我真想坐在這樹下好好嘆口氣,好好哭一場。
他成親,我不說悲傷得難以自制,但還是有一些心痛的,不,不是一些,是很,像心上抽了一百個鞭子一樣,一想到他與他妻子今夜共度良宵,今後生兒育女,我就受不了。
我愣愣想着,不過至少他以後都是歡樂的,能讓他摒棄世俗,放下高門見地,娶一平民女子,想必也是十分戀慕她的……
我哽咽一聲,将自己都吓了一跳,趕緊擡手抹淚,平複了心緒,這才走向宴廳,去祝賀他締結良緣之喜。
他成親後不久,邊境傳來開戰急報,我與他依舊在朝上争鋒相對。
他說我太過保守,只顧着守一方邊城,忽略邊境的虎視眈眈。
我說他激進,只顧着冒然出頭,忽略了數萬百姓。
唇槍舌劍中,邊境的防線搖搖欲墜,他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憎恨,我漸漸失了話語。
我本來就頗贊同他,只是顧着上頭的命令,不得不與他辯駁,況且就算我與他“争吵”,聖上還是會采納他的決定。
兩黨本不相容,但在這危難時刻,我身後的黨派竟也漸漸傾向于他,于是往後他再說什麽,我都再也沒有跳出來反對。
邊境吃了敗,損了數千将士,這一下動搖軍心,源源不斷的撥款開支從戶部流向兵部。我一個小小侍郎,忙得不可開交,也為邊境的狀況膽戰心驚。
這時他的妻子生下一對兒女,兒女雙全,一月過後,他辦了滿月宴,但因戰事告急,并未大辦。
我借口有事不去,只派人送去了一對金子打的長命鎖。
最後一戰是個大捷,舉國歡呼,但屈堯的大哥在邊疆重傷難治,已經去了。
我為死去的将士和百性感到難過,閉門不出,暗暗神傷。
這一戰讓我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流離失所,而現如今不知有多少流民在外,戶部不知撥了多少款,但層層剝削下去,到了百姓手中,只有一星半點。
我還在想這事該當如何,而在宴請将士們的國宴上,他就當着衆多人的面為邊境的百姓求款。
聖上一臉倦怠,說:“不是撥了嗎……”
屈堯搖頭,直接說道:“本朝貪官衆多,款項級級下去,已是杯水車薪,還不足以解決百姓的溫飽。”
座上衆人議論紛紛,而我目瞪口呆。
他是瘋了嗎?他知道宴上這些人有多少是其中貪污的人嗎?他這樣出來,難道不是在當活靶子!
他無視掉周圍朝他惡恨恨射去的視線,臉上還是那副毫不在乎的樣子,繼續說道:“本朝貪污腐敗,以致腐朽不堪,最開始的邊疆大敗,不也跟莫名的戶部撥款不及時有關嗎?”
我心中大震,渾身冰冷。
這是什麽意思?是說我?說我貪污?我?
呵!
我面色煞白,心裏又急又怒,又有不可置信,他怎麽能!怎麽能這樣看待我!
我漲了一胸口的氣,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難堪,但過了一會兒,又猛地洩了氣。
也是……也是……我與他本就不在一條道上,他站在我對面,總會懷疑我的。
我耳朵嗡嗡地響。
“……還有去年流東河大澇,這些款項的去向,還請陛下徹查。”
“屈大人在這歡慶之時說這些,怕是有些不合适。”
他面上譏諷,看向聲音來源道:“哦?劉大人這麽激動,是因為劉大人也在其中嗎?臉都這個樣子了。”
臉漲成豬肝色的劉大人跳起來叫吼道:“血口噴人!本官走得端正,兩袖清風,豈容你污蔑!”
他不屑:“那劉大人說個什麽勁!我又沒礙着你的道,你沒做閉着嘴就是,何必跳到我面前來找罵?”
劉大人憋不出來半句話,只能坐下。
坐在上位的聖上一臉怠倦無力,也就劉大人跳出來的時候有了點看熱鬧的心思,過了會也覺得無趣。
“劉大人說得也有道理,這個時候大家都高興着,屈堯,你可是掃了興致。”
屈堯還是那副神色,過了片刻後,他冷笑一聲,沒有理會聖上難看的臉色,直接走出了殿外。
後來又是一片笙歌夜舞,我卻感到惡心。
自從那場宴會過後,我聽聞那位年邁的禦史中丞将屈堯慘罵了一通,又請了家法,他宴上指貪,聖上還是聽進去了一點,一頓整治下去,兩黨都削弱了不少,竟隐隐有傾頹之勢。
兩個黨派不過是先皇還在時而存下來的殘留,他們要保的皇子。
一個在宮中圍獵之時馬匹受驚,死于馬蹄之下。
一個于家中宴會時,躲過了刺客的刀劍,卻喝了侍妾為了安撫他而遞過來的毒酒。
過後不久,先皇在床上夜禦七女,死在一片狼藉的床上。
最後的最後,反而是平平無奇的十一皇子坐上了這個位置,兩黨誰也沒賭對,但勢力仍存,久久不消。
現如今一次整頓,便将他們的根須拔了不少。
我還在書房內感嘆舊勢已去,戶部的爛孔蛆蟲也除去不少,在為朝中愈好的趨勢而欣慰,也為屈堯那一日震聾發聩的話語而欽佩。
這時卻突然發生了件大事——屈堯死了。
我聽到這消息時,還在屋內看着書,仆從慌張地來告知,說今晨發現屈府門前血流了一地,屈堯的人頭,高高懸在屈府門口。
霎時間我頭暈目眩,不相信,撐身要去看。
我一路縱馬,也顧不得什麽內街禁馳行的令,快到了門口,只看到一根血淋淋的繩子垂下。
我一陣幹嘔,看到身旁被血侵染的白布,我鬼使神差地掀開來,見是那張熟悉的臉,不似平常那般揚眉,也不是那副對着我冷笑的樣子,脖子以下空空如也。
我心中大恸,要去摸他的臉,手腕卻被人抓住。
“還請程侍郎給我家大人一個清淨。”
我擡頭看去,原是他家中謀士。
也是,我與屈堯不和已久,這樣做,就像是叨擾一般,但這謀士這樣做,卻讓我心中生出一絲可能,我細心找這顆頭顱的不對之處,但卻毫無所獲,沒有人皮面具的痕跡,頭骨也真是像極了他。
身邊謀士不耐開口,隐忍着怒氣:“侍郎這是做什麽?這樣也是對屈掌書太不敬了吧!”
我臉色難看,磕磕絆絆道了歉,又踉跄地回到家中,忘了馬還在屈府門口。
我徹夜點燈,一直在房中坐到天亮,不讓任何人進來,又這樣坐到傍晚,一天都未進食,手中緊緊攥着一方錦帕。
陛下聽聞此事悲痛,年邁的禦史中丞,曾經的帝師,權傾的太傅,在靈堂上紅着眼。
屈堯妻女也在旁小聲啜泣,我偷偷打量那兩個未滿周歲的孩子。
這便是他留下來的血脈,還如此小,便沒了父親……
年輕的天子發了怒,這事發生在上京,挑釁皇室國威,聖上派出去無數精兵強将,善于推斷判案之術的人,終于在一層一層的拷問中,直達當今太尉手中的密令上。
我冷冷地看着樹倒猢狲散,太尉當場人頭落地,剩下穿金戴銀的女眷充配邊疆,男子流放。
我望着太尉修得猶如皇宮般的府邸,看着一箱又一箱的金銀財寶往外運,數不清的官員被輪流拔除,這一次事變,讓朝堂噤若寒聲。
也是,現在根都拔了。
禦史中丞一下就走了兩個兒子,打擊甚大,向聖上乞骸歸鄉,聖上長嘆了口氣,準了。
于是又一個強力的世族倒下,曾經當過帝師,任過太傅,官拜三公的禦史中丞回鄉去,再也沒有踏進上京一步。
一時間朝堂新改,年輕的才子湧了進來,一個個唯皇上馬首是瞻,哪敢私結黨派,我也漸漸成了官場中的前輩,老師将戶部的權力大多移交給了我,我沒有戶部掌書的名頭,但有了其實權。所有人對我寒暄,無盡地溜須拍馬,我都只回以客氣冷淡的笑。
新貴魚貫而入,臉上帶着初入朝堂的青澀,還有壯志和野心,跟當初的我如出一轍。
我慢慢憶起舊事……
當年的我也是這樣,跟着一堆不認識的人進來,我很是緊張,坐在席上,連酒也不敢喝。
那時我聽見一陣朗聲大笑,擡頭望去,一個少年郎墨發玉冠,正與身旁人談話,我多看了幾眼,他察覺視線轉頭過來,與我對視,我也并未躲讓,禮貌鞠了一禮示意。
他并未理會我,眼中是我熟悉的蔑視,我在很多人身上看到過,我有些挫敗難堪,便轉過身去,再也未看他一眼。
後來我得知那是當今太傅的兒子,少年聰穎,與當今聖上私交甚篤,年紀不過二十一,便做着不小的官。
我愣愣想着,原是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果然身姿氣度不凡。
一陣搖晃打散了我的回憶,我回過神來,身旁的人搖着我的肩,問我可有鐘意的後輩。
我笑了笑,随意瞥了一眼,席位上的一個身影與他重合。
過往舊事洶湧而來。
我指着那個身影,顫聲問:“那位是……”
“哦,那位啊,我記着好像是今年的榜眼,叫陳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