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章節

一職視為終南捷徑,認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輕官員,是不會被派往此地磨練的。雖則三年磨練下來,總有一小半翻身落馬的,一大半狼狽而逃的,但只要能夠平安熬過這三年,至不濟也能夠越級擢升。大宋多年太平無事,官員三年一考選,按資歷逐級升遷,尋常青年官員,多半要熬白了頭才能升到的品級,巴東知縣往往一躍而至。是以年輕士子們對于巴東縣令一職,當真是又怕又愛。

此時任巴東縣令的,是二十五歲的朱逢春。朱逢春出身将門,卻棄武從文,考中進士,只此一項,已大得朝中大老們的贊賞;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務,處事幹練,絕非尋常來自田間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大老們對他期許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東任職,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幹,這不過是青雲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練。

朱逢春到任已有兩年,雖然不能說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倒也算平安無事,比起被當地刁民弄得焦頭爛額的數位前任來,已足夠得一個“卓異”的考語了。

夜間無事,朱逢春照例要掌燈讀書。對于自己的老底,他心裏還是很明白的,才氣可以縱橫一時,卻不能縱橫一世。無人不敬的東坡先生,還要經常溫習舊書,何況他這樣的後生小子。

但是今晚他卻無法讀書了。

朱逢春皺着眉頭看着眼前長眉飛鬓的俏麗女郎和她手中的行李,考慮着要不要推托說縣衙中沒有女眷住的地方——這其實也不算說謊。狹小的縣衙後堂中,只有廖廖三間房,一間書房,一間正廳,外加一間卧房。縣衙中除了他和一個随身的小書僮外,其餘衙役和師爺都是本地人,日出而入日入而出,不必要也不可能在衙中留宿。

但是他只能嘆口氣,接過女郎遞過來的行李,交給小書僮去收拾。

他知道就算沒有多餘的卧房招待客人,也趕不走面前的女郎。

因為他和小書僮會被趕到書房去睡地板。

從小到大,家中每個人在七小姐朱鳳凰面前,都只能認命。

為鳳凰帶上卧室的房門之前,朱逢春才想起一件事來,問道:“鳳凰,你大老遠地從汴京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總不會是閑得太慌、專程跑來看望他的吧?

朱鳳凰嫣然一笑:“我來游巫山。”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過來,苦笑道:“鳳凰,你是第七個了。”

第七個為小溫侯抱不平、來巫山找姬瑤花算帳的人。

朱家與溫家,是多年舊交,兩家子弟,親密得有如兄弟姐妹一般。若非鳳凰和小溫侯相處得太像兄弟姐妹,只怕早已被兩家老人綁成夫妻。小溫侯被那工于心計的女子騙得如此之慘,鳳凰怎麽可能袖手旁觀?

鳳凰看看朱逢春的臉色。朱逢春一定覺得這些來來往往、打打殺殺的閑人,給巴東縣添了太多麻煩了吧?而她必定是個最大的麻煩。她又是一笑,說道:“不只是為了小溫侯。五哥你忘了,峨眉派的現任掌門是誰?”

是他們的姑婆枯茶師太。

姬瑤花曾在小溫侯面前說過,她手中有峨眉派只傳歷代掌門的刺穴之術,她還在開封府馬總捕頭面前使出了峨眉派的探花手。

這麽重大的洩密事件,足以讓枯茶師太雷霆大怒、不惜一切代價追查到底了。

至于那柄帶有峨眉标志的長劍的來歷,倒在其次。

朱逢春又皺起了眉:“你又不是峨眉弟子。”

鳳凰懶懶地答道:“姑婆那些弟子們,不是姬瑤花的對手。”

朱逢春只好又嘆了口氣,打量着鳳凰,突然冒出一句:“鳳凰,我倒從來沒有注意過,其實你也算是個漂亮姑娘來着。”

鳳凰挑起了眉,懷疑地看着他:“什麽意思?”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沒什麽意思。只不過你得當心沒有一艘船願意載你過峽江呢,免得被龍女弄翻了船。”

這一路上,鳳凰也已聽說過不少關于龍女的傳聞。在峽江之中興風作浪的龍女,兩年前不知從何處而來,據說相貌醜陋,被人嘲笑過之後,惱羞成怒,更遷怒于世間一切美貌女子,若哪只船上有漂亮女子,龍女必定要這女子毀容之後才許船只過江,否則就會船毀人亡。川江之上稱她為“龍女”,一半是因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長于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為她如傳說中的龍王一般,颌下有這麽一片逆鱗,忤之必定殺人。

朱逢春知道,他們家的七小姐,沒有什麽事不敢做的——除了下水。

但是鳳凰只“嗤”地一笑,說道:“五哥,你吓不走我。倘若連我都被龍女攔了下來,你這個知縣的臉面可往哪兒擱呢!這件事你去想辦法吧,我還得早點兒睡,養足了精神好去游巫山呢!”

朱逢春被噎了回來,只好在心中暗自嘆氣。

兩年不見,鳳凰長了心眼了,給他帶來的麻煩只怕也更大了。

雖然是一個新地方,床太硬,被褥隐隐透着潮濕之氣,窗外又是風緊浪高,鳳凰仍然睡得很好。所以她被敲窗聲吵醒時,非常惱火,随手抓起床邊小桌上的一方硯石擲了出去,一邊喝道:“滾遠點,少來吵我!”

“嘭”地一聲響,随之又是“嘭”地一聲。

前一聲是硯石撞在窗棂上,後一聲是敲窗的人一驚之下撞在某個東西上。

窗外重歸寂靜,只有風浪之聲。

鳳凰翻一個身,滿意地沉沉睡去。

【二、】

朱逢春是被縣衙外的擊鼓聲吵醒的。

匆忙升堂之後,朱逢春才發覺,擊鼓的人是他的另一個大麻煩,川江幫的師爺錢汝珍。

川江幫歷來不被世人看重,認為不過是些船夫纖夫、店夥牙郎之類的下九流之輩,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幫幫衆常年行走于川江與三峽之中,慣見驚濤駭浪,多歷生死之險,悍勇好鬥而又堅忍不拔,更難得的是上下齊心,所謂“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僅此一點,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閑不敢招惹川江幫的幫衆。

朱逢春在巴東任上兩年,平安無事,固然因他谙熟政務、處事練達;不過同時也因他懂得怎麽對付川江幫中的草莽豪傑,如何借助川江幫的力量,維持地方治安。

但是萬事有利則有弊。

川江幫由此對他所望甚奢。尖牙利齒、又讀過不少書、能夠與他說得上話的師爺錢汝珍,為此頻頻出入縣衙,熟得都快成半個主人了。

平心而論,錢汝珍長得并不壞,甚至稱得上年輕英俊,談吐也相當風趣,易地而處,朱逢春必定十分樂于多這麽一個朋友。只可惜……

與錢汝珍一同上堂的,還有巴東縣有名的富翁梁員外的三個兒子、梁家的幾位叔伯與鄰居,另有一名蒙着面紗的女子,由一名中年仆婦扶着,面紗簌簌抖動着,那女子想必緊張得全身都在顫抖。

錢汝珍高聲說道:“梁家四小姐狀告梁家析産不公!”

說着走到案前将狀紙遞了上來。

接狀紙的當兒,朱逢春低聲問道:“梁家析産不公,關你什麽事?”

錢汝珍的聲音壓得更低:“梁家小姐是我們少幫主沒過門的妻子!”

朱逢春看完狀紙,心中已大略有數,咳了一聲,看向梁家衆子,說道:“梁家析産時是否只将四小姐房中物事留給了她、其餘由你們三兄弟平分?”

梁家長子不屑地瞥了錢汝珍一眼,跨前一步,答道:“的确如此。這是先父臨終前分派的。四妹早已許嫁,本是外姓人,先父将她房中東西留給她,已是格外恩惠;其餘梁家家産,四妹自然無分。先父分派之際,各位叔伯與鄰居都在場,可為見證;四妹自己也在場。”

四小姐對這番話并無異議。

朱逢春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随即轉向錢汝珍。

他倒要看看這小子如何扳回這一局。

錢汝珍泰然自若,只問道:“大人,國家律法與庶人遺囑,孰為重?”

朱逢春脫口答道:“自然是律法為重。”

錢汝珍自懷中抽出一卷律令,朗朗念道:“大宋律法,不論官家民家,析産之際,未嫁之女,按律應得其餘兄弟所得之五分之一家産,以為嫁資。”

他滿面笑容地将律令遞到梁家長子手中,一邊說道:“大少爺請慢慢看,這條法令,頒行未久,也難怪大少爺不太清楚。”

朱逢春微微一笑。

蜀中風俗,中等以上人家,無不家置律令,凡遇争執,動辄引經據典,當堂辨駁不休,官員判案,稍有不妥,便遭堂下議論,甚至于由此引為笑談。歷任官員,感嘆蜀民難治,大半也是因為這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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